“这是小女青儿。”丹夫子的声音似从天边悠悠传来,杨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是盯着这少女看了好久,顿时大觉失态,连忙转开目光。
“这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若虚世伯,还有这位延嗣世兄,以后就是我的弟子了。”丹夫子一边介绍,一边示意少女前来拜见。
那叫做青儿的少女秀眉微颦,轻移莲步,上前福了一福,轻声道:“青儿见过世伯、世兄。”说完后便自转身,也不管旁人,从那厅旁走廊径自去了。
丹夫子摇头叹道:“青儿是我最小的女儿,自幼不爱学习女工,却非要跟着我读书习字。不过她倒是颇有几分才气,学了几年,也能写文作赋,却也养成了这般疏淡的性子,还望若虚莫怪、莫怪。”虽然是在告罪,但是显然丹夫子对这女儿是真的宠爱有加,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若虚先生道:“既然令千金名为‘丹青’,想来擅长作画了?堂上的这幅山水,便是令千金画的罢?”
丹夫子笑道:“若虚好眼力。小女拜宫中画匠林诩为师,确实学了几笔丹青,却让若虚见笑了。”
若虚赞道:“果然是家学渊源,才能教养出如此兰质蕙心的女儿。”又向杨熙道,“还不赶紧向丹夫子磕头,行那拜师之礼!”
若虚先生与丹夫子的对答,杨熙全数听在耳中,但却大半没进心里。他只觉一颗心砰砰直跳,仿佛拴在刚刚那惊鸿一瞥的青衣少女身上。
这少女眉目温婉,秀发只松松绾成发髻,脸上薄施粉黛,身上只穿一袭素淡青裙。论美丽,远不如尹墨郡主,论仪态华贵,远不如皇后娘娘,但是那一双疏离淡漠的眸子里面,仿佛蕴有无数的星光水色,直让杨熙沉溺下去。
今年杨熙也已十有六岁,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已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也不再是对男女情爱懵懵懂懂的时节。只不过一直随先生在山中隐居,平日不见女子,现在来了长安,所见女子都是非富即贵,养尊处优,即便是那对他颇有好感,总来找他玩耍的尹墨郡主,也是金枝玉叶之体,同他浑不似一个世界中人,所以他也未曾动过男女之念。但是今日一见这丹家小姐,杨熙一颗心却好似要跳出腔子外面,只想与其相识相伴,携手终老。
杨熙向丹夫子纳头拜下,口称“先生”,心中却是乱成一团,只在想这小姐是否已经许了人家?若是央求若虚先生开口求亲,丹夫子是否能够应允?一面又想起书中圣贤教诲,非礼勿视,非礼勿想,非礼勿言,方才已经盯着人家小姐看了许久,在这拜师之际,又在脑中动这种念头,实在是大大不敬,但是一时间心猿意马,却总也管束不住。
丹夫子性本粗疏,看不出杨熙心中所思所想,只道新添一名弟子,心中甚是高兴,说了几句劝勉的话语,便连忙将杨熙扶起。
若虚先生是何等人物,又与杨熙相处日久,自然是将他的异状全数看在眼
里,但却微笑不语,也不加说破,只是向丹夫子作揖致谢,嘱咐杨熙勤奋学习。
看看时间不早,丹夫子留二人用饭,杨熙心中甚是想要留下,盼着再见那丹青小姐一眼,若虚先生却不知为何,偏要带他离开。丹夫子见留他们不住,只得任其自去。
杨熙心中怅然若失,跟着先生回到宅内,但心中暗下决心,日后定要时时来此,向丹夫子请教学问。
这一日之后,杨熙果然时时来丹夫子府上请教。杨熙虽然之前随着若虚先生学了不少经典,但是真正拜了业师,才知道之前若虚先生的教法简直如放羊一般,任其选择感兴趣的经典,自去诵读,期间既不引导,也不点拨,只有在杨熙遇到疑难的时候,才出言指点一二,所以杨熙虽然读的经典不少,但是既杂且乱,且大都是自行学习,自行理解,颇有些不伦不类。
饶是如此,杨熙也算颇有基础了。丹夫子见他底蕴深厚,又是勤奋好学,也是欣喜异常,亲自为杨熙拟定课业章程,按部就班细细讲那《春秋》经义。
杨熙此时方知,原来学习经典,竟是要这样寻章摘句,明辨纤毫,浑不似自己那样当个故事随意读去。顿时便觉别开生面,一时求知若渴,研习不辍。
现在杨熙尚未在太学署里登记,还算不得真正的太学生,要等丹夫子报上名刺,造册完毕后才能去太学里上课,现在只能到丹夫子府上学习。但这对杨熙来说,却是正合心意,只要丹夫子没有去太学讲课,便来他的府上请教,其实内心只盼能再见丹青小姐一面。
可偏不凑巧,一连几天,都没有见着丹青小姐出现,想来这小姐自在深闺,杨熙那天却是有莫大缘分,才能偶然撞见,如今哪能天天都让他瞧见?
虽然心中遗憾,但杨熙是个踏实勤学之人,却也不曾因此而心神不定,耽误了学业,只是暗暗决定,还是要来得更勤一些才是。
几天之内,丹夫子又开了一次庭讲,杨熙也杂列其中,一同学习。杨熙自小与先生隐居深山,身边没个同龄伙伴,与人交往也少,此时忽然与这么多同侪一起学习,顿时感觉又不一样,课后与大家讨论,心中也是颇有所得。
但是各位“诸生”知道杨熙竟是丹夫子的入门弟子,对他的态度却是立刻改变,惊讶艳羡者有之,嫉妒疏远者有之,便不再如初时一般亲热。
这也难怪,太学之中“诸生”和“弟子”本就身份不同,地位有别,日后前途更是天差地远,更有那出身尊贵的“弟子”经常颐指气使,看不起各位“诸生”,也难怪两边始终存有芥蒂了。
但其中两人却全然不顾身份之别,与杨熙谈论学问道理,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两人,一人名叫王愈,字谦古,是外戚王氏的远房宗亲,家境颇为贫寒,但也靠着拐外抹角的族中关系谋了个太学。一人名叫岑规,字文元,家中本是南阳大族,不料家道中落,请不起
名师,于是也来这太学做了个“诸生”。
杨熙虽不见丹青,但却结识了两个好友,遗憾之中也是颇为欣慰,在丹夫子去太学讲课之时,便与这两位好友在酒楼谈天说道,消磨时日。
转眼十天时间过去,今日又是向丹夫子请教之日。杨熙登门拜访,便要拿出准备好的问题请教。丹夫子却道:“延嗣先休忙请教,我今日先对你说件事情。”
杨熙一愣,顿时心中一阵紧张。他心中思慕丹青小姐,所以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将要露出行藏,被别人看了出来。此时丹夫子先卖个关子,莫不是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心事?
只听丹夫子道:“若虚将你托付给我,我本来有些为难,但见你如此好学,作为你的业师,我还是深感欣慰的。前几日我已经将你的名刺乡贯等等向太学官署报备,今天官署传来消息,说已经为你造下册来,明日便可去太学上学了。”
杨熙心中长嘘一口气,知道原是自己会错了意。但是知道明天就可以真正踏入太学,成为一名学子,心中还是雀跃不已,不禁问道:“去太学上学,却又什么规矩?望先生教我。”
丹夫子哈哈一笑,道:“也没什么规矩,便是在那至圣先师造像之前,略略恭敬些,见了诸位博士大人,作揖问声好,与同侪学子之间莫要起争执即可。成了学子,便已不算白身,便进那官衙大堂,也可站着说话,同时,每月还能在太学内支取食俸一贯,以资用度。”
此时此刻,杨熙才对自己身份的变化有了一些实感,知道自己终是踏上了青云之途。日后的路怎么走,不光要看先生业师提携,更需要自己加倍努力了。
然后又听丹夫子笑道:“延嗣运气不错,明天入太学之时,正好碰上一件盛事。”
杨熙奇道:“是什么盛事?”
丹夫子道:“明日天子要到太学,祭拜至圣先师,同时又要大开廷讲,中山王、定陶王、楚王等藩王也会一同前来,延嗣可谓适逢其会,想必可以大开眼界了。”
天子驾临,番王毕至?想到现在正是三王夺嫡的形势,杨熙心中顿时一凛。他因常伴若虚先生身边,知道许多内幕,但在业师面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丹夫子看他面色犹疑,不禁叹道:“咱们既成师徒,也不必遮遮掩掩。明日在这太学之内,天子必然会在廷讲之时,借考教博士、学子之名,来测试这三王的学识见地。我大汉尊儒敬孔,谁要是在这廷讲之上,博得天子青睐,必然对日后立嗣之事大大有利。这场牵扯天下之争,便要在太学里面拉开帷幕了!”
杨熙也知道争嗣之事已经如火如荼,但这种天家秘事,往往都是放在台盘之下,隐秘为之,没想到天子竟然要采取这种方式,在天下人面前考教三王,真是令人惊讶。再想起那天在宫内,天子种种出人意表的言行,方知天威赫赫,不是寻常人等所能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