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若虚先生便让童仆赶着载满束脩的牛车,和杨熙一起出门,径直往城西建明里而去。
杨熙平素喜好读《诗》《易》《春秋》,而若虚先生的旧友涓委夫子,正是教授《易》经的大家。毕竟找熟人办事好开口,若虚先生早已打定主意,让这涓夫子做杨熙的业师。
到了建明里涓夫子家中,若虚先生说明此行来意,便另杨熙拜涓夫子为业师。但是没想到这涓夫子虽然平时满脸苦相,看起来谨小慎微,在这件事上却很是执拗,坚决不收杨熙这个弟子。
原来这若虚先生曾经在太学为博士,年轻的时候研究公羊《春秋》,后来攻读《尚书》《礼记》,一人开辟三门家法,曾在他手下学习的士子不在少数,比如那天禄阁校书刘歆就是其一。到了十年前若虚罢官的时候,学问之精深,整个太学能出其右者都是屈指可数。
这样一个五经俱通的大学问家,他的弟子,涓夫子又如何愿收?教不好,让人指指点点,教好了,这不是在打若虚的脸吗?
若虚先生和杨熙在涓夫子家里磨了许久,这老夫子虽然也不动怒,但是不住絮絮叨叨,引经据典,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最终也没收下若虚这个弟子。
若虚先生与他交往许久,却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竟如此执拗,也是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带了杨熙离去。
一人不成,再找一人。若虚先生想起丹均丹夫子,也是研究《春秋》的大家,拜他为师,必然也是好的。中午用完饭后,便又带着杨熙往尚冠里丹夫子家中走去。
尚冠里在城外西南三里,名为“尚冠”,自然是读书人聚居的所在。因为这里距离太常官署和太学学宫不远,刚出了西安门,远远便见高耸的辟雍和社稷坛,两边房舍绵延不绝,都是太学生的寓所。来往之人无论身上穿着什么衣服,是贫是富,头顶上全是一般带着进贤冠,想来都是在太学上学的士子。
杨熙看着来来往往的都是读书人,礼让进退都是彬彬有礼,远处似乎传来朗朗书声,一时间心生神往,恨不能立刻入学,饱读那圣贤之书。
丹夫子家坐落在城外,却是一栋大宅。杨熙上前敲门,出来应门的却是一个美貌丫鬟,圆圆的双眼盯着二人,语声清脆地说:“你二人也是来听课的?学堂早开了一个时辰,怎么来得却这般晚?”
若虚先生笑道:“你家先生是在开堂授课么?我们不是来听课的,你就说是若虚来访。”
那小丫鬟知道错认,顿时飞红了脸,但仍然坚持道:“先生授课之时,别人万不可以去打搅的。两位先随我进厅中歇息一下吧。”
走入院里,只见庭中种植几棵桂树,树下则是盛放的菊花,花香顿时扑鼻而来。庭中栽植花卉,倒也没什么稀奇,奇的是这花卉顺应节时,堪堪盛放。再看那花架上又有蔷薇、墙边栽植山桃,想来院里必然是三时有花,四季不同了。
没想到这丹夫子看
似爽朗粗豪,却有这样的品味爱好。师徒二人心中都是暗暗纳罕。
小丫鬟见两人脸上均有讶色,不由得笑道:“这庭中花儿,都是三小姐一手侍弄,便是三公九卿家里,也没有这般好呢。”
若虚先生见她说得有趣,不由得笑道:“你去过三公九卿家中吗?怎么就知道好了呢?”
小丫鬟眼睛一转,道:“我一个女儿家,自然没有去过,但是老爷却是去过的,他也便这般说。”
转眼两人进了厅中,里面陈设也颇见清雅,墙角书架上堆满书卷,彰显着主人的博士身份。最显眼的是厅堂正中挂了一幅山水帛画,画中松柏苍劲,山水连绵,似是出自名家之手。
小丫鬟请二人坐下,便径自转到后面去了,不多时便有一个小厮上来看茶,在旁侍候。
杨熙见这小厮呆呆邓邓,远不如刚才的小丫鬟伶俐乖巧,正觉气闷,突然听见一阵朗朗书声从偏厅传来。
若虚先生站起身来,转入左侧廊下,杨熙也赶紧跟上。
站在偏厅之前,立刻便听见丹夫子那极好辨认的洪钟之声嗡然不绝,仔细一听,却是在讲颍考叔故事:“...故颍考叔事母纯孝,事主尽忠,朝上敢诤谏,上阵不惜死,郑伯得考叔,鲁君子以为善也!”
两人向那偏厅中看去,见室内整齐排列十余案几,十余名学生坐于下首,认真听讲。虽然这些学生年齿有异,身上衣装有奢有简,但是脸上求学若渴的神色却一般无二。
坐在上首讲课的,便是多日未见的涓夫子。听见门外脚步,涓夫子抬眼看了一看,见到若虚及杨熙二人前来,只是遥遥拱手行礼,口中仍是讲课不停,又是讲了一刻,将此段讲完方才让诸生散学。
方才丹夫子讲习的时候,听讲的诸人便有些疑问存在心里,但怕漏听了先生讲义,无人交头接耳,只是凝神倾听。此时夫子散学,这些学子们便立刻三三两两,开始讨论起先生讲授的经典,好学之心溢于言表,看得若虚先生不住颔首。
丹夫子走上前来,向着若虚先生作揖道:“杨大夫不在天子身边随侍,今天怎么却有时间来我家作客?”
若虚先生笑道:“你我多日不见,今天来寻你,却是有事相求。”
丹夫子知道若虚的能耐,他既然用了“求”字,自然不是什么容易之事,顿时多了个心眼,笑道:“我乃一介儒生,若虚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大员,有什么事还要求到我的头上?”
于是若虚先生便将想令杨熙拜师之事对他说了。果不其然,丹夫子一听此话,也是连连皱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何德何能,敢来教授你的弟子?何况你学问精深,另有家法,又如何能够混乱?”
这丹夫子果然与涓夫子是一般说法,就是不愿收下杨熙这个便宜弟子。
若虚先生道:“子坚你教授这么多的弟子,加上熙儿一个,又有何不可?”
丹夫子却是一脸苦笑:“这些学生,均是‘诸生’身份,没有师承家学,只是在太学旁听。我见他们好学之心可嘉,才时不时开这‘庭讲’,让他们都来我这里听课,却算不得教授弟子。”
杨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学生,都是“诸生”,也就是旁听生,难得能有先生教导。是丹夫子心肠好,才专门召集他们来家中听讲。又想起那开门的小丫鬟所说的话,想来这样的课堂也是开过不止一次了。
丹夫子引着两人,回厅中坐下,又叹道:“回想当年至圣先师开坛授课之时,虽有弟子三千,却都是听一家之言,源流清正,殊无乱法。现在太学学子虽然也是号称有三千,却有数十博士,数百“弟子”,各自教授师传家法。其他的学生皆为“诸生”,虽然也叫太学生,但是每日只是旁听,今日听我讲讲《左传》,明日又听别人讲讲《公羊》,后日却再听《尚书》,如此杂然乱学,又只能自行思索研究,学问艺业如何能达到精深之处?只不过是教出一群讲书先生罢了。”
若虚先生嘿然一笑:“时代变了,为何却要故步自封?巨君苦心孤诣,讨了天子旨意,又从司农署求来这些经费,才将太学整治得如此欣欣向荣,丹夫子这话说的,却是在否定这番功绩了。”
涓夫子叹道:“岂敢,岂敢!”一面叹息,一面却是在不住摇头。
“我理解舆平你的心意。”若虚先生道,“传授先师绝学,是每一名儒者的心愿。但是如果传道授业只为传承一家之言,便像自古以来一样,学生独自请先生,先生独自收徒弟,就已经足够了,为什么要广开太学,收这么多学子?”
“从最近几十年看来,这些学子,即便不能出将入相,不能成为当世大儒,也能将所学带回乡里,便做个教书先生,也能圣人教化传遍天下。长此以往,天下读书识字的人越来越多,无论贤愚贵贱,都能知道礼义廉耻,都能沐浴先王圣化,又有什么不好?”
若虚先生这番话,让丹夫子又惊又愧。原来巨君力主扩大太学规模,竟是有这样深远的考虑。但是心中失落却是无法遮掩。这太学若是继续开办,总有一天,会将所谓师法、家法,一并摧毁殆尽,他们这些老儒,也只能眼看自己传承坚持的文脉源流,渐渐漫成一片大水,泽被万方,却再也分不清彼此。
“既然若虚如此开导于我,”丹夫子沉默良久,道,“子坚也不好再囿于门户之见,拒人千里之外。便如若虚所愿,收下延嗣,作个便宜业师罢。”
杨熙一听此言顿时大喜,站起身来整衣肃容,便要向着丹夫子纳头下拜。
就在此时,厅门吱呀一开,一道夕阳余晖照射进来。一个青衣少女从门外走进,看到厅中竟有客人,不由得脚步一顿,就这样站在门首。
杨熙抬眼看去,正与少女的目光一触,顿时脑中轰然一响。虽然连这少女的样貌儿都没有瞧清楚,整个人却已沉在她有如碧波玄潭的双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