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正待再问,突然听见阁楼上隐隐传来女子的尖叫声音。
勾栏之中有女子尖叫,本没有什么稀奇,但是三人听了皆是一惊,只觉这尖叫之人仿佛正是方才疾言厉色将他们赶出楼外的莳妈妈!
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又听得乒乓几响,阁楼之上窗扇吱呀,黑暗之中仿佛有人从那楼顶飞跃而过,不多时便有几名胥吏呼喝奔来,见到吕节等人,不由得大喜下拜。
“功曹,我们一直盯在此处,几日没见异动,方才却不知怎的,那被盯梢的小厮竟然越窗而逃!”
吕节面色一变:“坏了,方才动静太大,那小厮怕是知晓我们到来寻他,便先行逃去了!咱们追是不追?”
若虚先生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突然腾身而起,飞跃丈余,先是在房檐上踩了一脚,然后将身一矮,从那开启的窗户钻进楼内。
他担心莳妈妈的安危,忍不住返回楼内查看究竟。
吕节和几名胥吏看着若虚先生如仙人飞举,高来高去,不由得都是目瞪口呆,始知若虚先生的确身怀绝技。
杨熙知道此处有先生在,当不会出了什么乱子,那小厮是寻找雷狼行踪的关键,若让他逃了,却是难办的紧。登时将牙一咬,道:“吕功曹,咱们带人去追那小厮!”
吕节看到有四个胥吏在侧,顿时胆气豪壮,应声道:“好!咱们去追!”
两人再不迟疑,带着众公人向那黑影逃窜的方向追去。
若虚先生甫一进入窗户,便觉熏香扑鼻,原来是一间女子闺房,房内却是一片狼藉,一个衣衫不整的娇媚少女正蹲在地上哀哀哭泣。
那少女身前,正是那莳妈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生死未知。
“阿莳,你...你怎么了!”若虚先生心中焦急,一把将那少女推在一边,俯身去看那莳妈妈,见她只是腿脚关枢受制,所以才软倒在地,身上倒无甚伤处,这才放下心来。
他凌空一挥衣袖,莳妈妈只觉一股热流穿过肌肤,腿上酸麻尽去,始能爬起身来。那少女见她无事,这才止了泪水,连忙将她扶起。
“我有事没事,不用你管!”那莳妈妈虽然狼狈,但对若虚先生仍是疾言厉色,“你当年不顾全家死活,令舜华小姐惨死狱中,现在又到我面前装什么好人?”
若虚先生听她提起舜华二字,多年埋在心底不愿回忆的惨痛记忆突然翻涌起来,只觉心脏揪痛,几乎不能呼吸。
是的,舜华便是若虚先生的妻子。
十年之前因为他的决断,耽误了回长安的时间,致使全家惨死狱中,这成了他至今也无法释怀的痛。
当年自己全家下狱,悉数被人害死,之后他也多方打听,没有一人生还,没料到十年之后,竟然在这勾栏之中,看到了当年妻子的贴身丫鬟阿莳!
是的,这被人称为莳妈妈的鸨母,便是昔日除了妻子之外,与若虚先生最为亲近之人!
不知阿莳当年究竟是如何逃过一劫,但若虚先
生自觉有愧与她,也并未出言询问,但此时听她提起妻子,不由得泪如泉涌,长叹道:“我只当你们全部罹难,虽然已将仇人手刃,但也换不回家人的性命。天幸你还活着,能让我这负罪之人稍偿万一!就算你恨我,我也要将你救出这个火坑!”
莳妈妈冷笑一声道:“我一个风尘女子,怎敢劳动杨大人拯救?当日小姐将我遣出城外躲避,能逃得一死,已是非分。我只恨自己不得代小姐去死,现在也不用面对你这负心冷血之人!”
莳妈妈见若虚默然不语,继续冷笑道:“老爷夫人熬不住苦,双双在牢里自尽而死,小姐到死之时,还在等着你来救他,煦哥儿还不会走路,也没逃过厄运!你究竟是什么冷血的怪物,明知一家人都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还能忍心不来拯救!”
“事到如今,你说来拯救我?”
莳妈妈每一句话都如锋利尖刀,戳在若虚先生身上。
老爷夫人,便是他的父母,而煦哥儿,正是他两岁的幼子!
是的,在旁人看来,他是忠臣,是大儒,是智计无双,武艺术法天下无对的高士,但对于被他抛弃的家人,他只是一个冷血不孝之徒!
十年前,他选择了拯救朋友,但终是功败垂成,只来得及救下朋友的幼子,却赔上了自己全家老小的性命!
也就是说,杨熙的命,是若虚先生拿自己全家人的命换来的!
时隔多年,若虚以为自己的悲伤和愤怒都已深深藏在心底,逐渐淡去,但今日一见故人,无尽的悲伤和自责重又涌上心头。
不光是阿莳没法原谅他,连他自己,原来也从未原谅自己。
正在他心智丧乱,惶然无措之时,突然背后不易觉察的角落当中,一道如毒蛇一般的刀光暴起,直刺向他的胸腹!
在莳妈妈和少女的惊呼声中,一片血光如泼墨一般喷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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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熙与吕节带人一路追踪,紧紧缀住那个逃窜的黑影。
那黑影高蹿低伏,身形颇为敏捷,但仿佛对长安道路并不熟悉,一路撞破无数岗哨,引得巡卫兵士呼喝阻拦。
也正是因此,两人才能紧追不舍,到底没有失了那人的踪迹。
堪堪追到东市,前面那人见二人追得紧了,忽然一头钻进小巷,在小巷尽头的一座低矮小院前越墙而过。
东市多有小巷,地形复杂,若是被他拉开距离,必然要失去踪迹。吕节示意两名公人绕到院后堵截,自己却对着院门狠狠一脚,登时便将小院门扉踢开!
“京兆府公干!兀那贼人,快快束手就擒!”
一进院中,众人皆是一呆,发觉小院之中左右前后皆是堆满芦席,却哪见有人的影子?
“看看那人是不是藏在席下了!”吕节一声令下,便见两名皂吏发一声喊,便即上前将芦席扯开,胡乱抛掷。
“官爷们到我家有甚公务?”忽然院后小屋吱呀一响,一个清冷但稚嫩的女声从门
内传出,“难道民女编芦席也犯法么?”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披一件粗麻布袍,手中还持着一柄削芦席的镰刀,正警惕地看着闯进门来的众人。
“姑娘莫怕,”杨熙连忙道,“我等在追踪一名逃犯,方才见他跳进姑娘家中,所以才贸然闯入姑娘家中,还望见谅则个。”
女孩儿乌发垂肩,衣衫单薄,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闻言不由得柳眉一蹙:“我在家睡眠,并未听到有甚异动。”
难道那小厮逃进院内,又立刻从别的方向翻墙跑了?
还是吕节心思缜密,笑道:“对不住,我们想看看姑娘家中。”
女孩儿眉头更蹙,不过面对这些官中之人,只好侧身将房门推开,道:“小女子父母双亡,一人独居,只在市上织席度日,家中除了我自己和芦席之外,别无他物。几位官人要搜,悉听尊便。”
杨熙见她行动之间一腿微跛,扶着屋门的左手之上还少了一个小指,顿觉这孤女可怜,只是向着房内张了一张,果见房内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榻,地上散落着未编完的芦席和芦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打扰姑娘了,”杨熙微微向女孩一揖,“我们这便去了。”
说完,便与吕节等人一起出了院门,向着四围搜索那逃去的小厮了。
女孩儿立在门首,目送杨熙离开,却不知为何,久久没有回房中去。
杨熙等人如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搜索,但再也找不到那小厮的踪迹。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马蹄声从远而近,马上骑士远远大喊:“是杨郎官,吕功曹么?杨大夫出事了!”
杨熙与吕节同时大惊,却只见那骑士滚鞍下马,原来是另一名盯梢的皂吏。
“出了什么事?先生怎么了?”杨熙心中惊慌,拉住那人急切问道。
那皂吏奔得一脸是汗,上气不接下气道:“两位大人走后,杨大夫在阁楼之上遭人暗算,伤了胸腹,还请赶紧回去照看!”
胸腹乃是人的要害,是什么人能够伤到先生要害?
杨熙脑中嗡的一响,只觉胸中怒火腾起,厉声问道:“是谁干的?凶手拿住了么?”
那个皂吏见他双目赤红,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禀道:“小人在外守候,只听见阁楼之上传来惊呼打斗之声,但是片刻便消,然后便闻杨大夫呼喊一声‘雷狼’,就见一个人影如飞鸟一般踏着房顶遁去了,我等追之不及,便只好先来报信!”
雷狼!
杨熙和吕节皆是心中剧震,原来那雷狼居然没有逃走,仍是潜藏在暖玉楼中!他指使那小厮将杨熙等人引开,却伺机对若虚先生出手袭击!
但是先生那么厉害,又怎么会伤在雷狼手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熙再也不及细想,向吕节嘱道:“吕功曹,这边就拜托你继续搜寻,我要回去瞧瞧!”
说罢,一把抢过那皂吏手中马缰,翻身上马,向着暖玉楼急奔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