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去了许久,终于听见外面马车辚辚,那吕节亲自驾车赶到杨府。
杨熙见他无事,心中终于放松下来,不由得笑骂道:“好个吕功曹,刚刚升官,便驾上马车了!”
大汉一朝,俸禄在二百石以下的,称为胥吏,不算官员,也不允许乘坐马车,只能乘牛车或骑马。吕节此时升任五官功曹,俸禄比三百石,已然进入了官员的序列,以他好炫耀的性子,自然是赶紧置办了一具车马。
吕节不好意思地笑笑:“还不是托赖头儿的洪福,小人才能升任功曹,若是凭我自己,这一辈子也跨不过二百石这个坎儿!”
他说得是实话,若是靠他自己,没权没势的,可能直到荣休,也只是个京兆府胥吏,全是因为跟了杨熙,虽然冒着风险东奔西走,可谓吃尽苦头,但终于苦尽甘来,得了莫大的好处,让他在妻子廖氏面前大大风光了一番,也引得同僚无比艳羡。
进得厅来,吕节见到一位容颜肃穆、双目含威的老者在内,知道是那公干归来的礼官大夫杨若虚,疾忙下拜见礼,谦恭至极。
三人见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就听若虚先生道:“熙儿多蒙吕功曹关照,老夫在此谢过了。”
吕节连忙逊道:“老大人哪里话,吕某蒙杨大人提携才有今日,若有差遣,吕某敢不尽心竭力!”
若虚先生颔首道:“今日我等突然请吕功曹过来,确实有事想要劳烦。听说吕功曹仍在查探‘雷狼’案?那雷狼是我一位‘故人’,不知是否有幸能与之相见?”
明明是杨熙担心吕节危险,才将他找来,但在若虚先生说来,却仿佛在麻烦吕节,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吕节只觉浑身上下舒坦至极。
但他一听“雷狼”二字,顿时皱了皱眉头:“那人竟是老大人的旧识?他假托客商,贿赂入关,被关防与京兆府互相查对证实之后,我们再去索拿,便失了这人踪迹,老大人便是想见他,也见不得了。”
若虚先生眼神一凛,冷哼道:“果然!边关之地谁不知道此人之名?若是他正常入关,早就被扣下了!”
吕节尴尬笑笑,才知若虚先生所说“故人”,不是真正意义的故人,竟似有几分仇恨。他低声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能够确定,那雷狼便是曾经在关外杀人无数的匈奴大将,虽然此人入关之后并无甚劣行,但此时忽然不知所踪,其中必有蹊跷,薛严大人正着我等缉拿此人,唯恐搞出什么祸事。”
杨熙虽然已经离开京兆府,但听他谈起旧案,心中也颇为关心,道:“那雷狼不是经常眠花宿柳?他常去的勾栏院中也找不到么?”
吕节苦笑道:“好教头儿得知,这雷狼的确是整日眠宿在那暖玉楼中,但就在我们确定他是偷入关中,正要去拿捕他的时候,却发现这人忽然不见了,恰似有人给他报信一般。与他同来的西域客商,也从蛮夷邸客寓中消失不见,当真邪门得紧!”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道:“我倒是能够猜到几分他此番入关的来意。若吕功曹不嫌弃,老夫愿意出手,帮助你们将此人找出,也算是了结当年的一桩因缘故事!”
吕节大惊失色道:“老大人不可!那雷狼可是穷凶极恶之徒,若是贸然前往,出了什么闪失,在下官小职卑,可万万担当不起。”
他不知道若虚先生手段,只当他是个文官,弱不禁风,生怕出了什么差池,可杨熙听了大喜,他知道先生的本事,
知道这事只要有先生出手,万事皆可无忧。
他向吕节略加解释,吕节虽然将信将疑,但知道这个往日上司说话办事向来颇有分寸,便道:“这雷狼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是在他常去的勾栏之中,尚有一个随他而来的小厮,被他丢弃不管。若要找出雷狼的下落,可能还须从这小厮身上着手。”
“此前在下只怕打草惊蛇,只是安排人手暗中盯梢,盼能找出雷狼的下落。但没想到他一去不返,如今薛公又催逼得紧,在下正打算去拿那小厮来问话,既然老大人愿意帮忙,咱们便同去可否?”
若虚先生欣然应诺,吕节便欲去调集精干公人,同去拿人。
若虚先生笑道:“调动人马动静太大,只怕适得其反,咱们三人等到天黑,便先去探上一探。”
吕节又惊又喜,惊的是只有三人前去,不带帮手,万一遇到危险,不知是否能够抵敌,喜的是这杨大人知道去勾栏院必须在晚间行动,显然是个中老手。
唯有杨熙浑然不觉,只是忧心道:“先生与我二人均是官身,若不带公人,不办公务,去那勾栏院中,是不是有些不好?”
若虚先生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若是官员都不能去勾栏中吃酒,那么长安城中的勾栏怕是有大半要关门大吉了!你也是个读书人,没吃过勾栏院里的花酒,是要被同僚笑话的。”
吕节深以为然,不觉连连点头,杨熙却在一旁目瞪口呆。
没想到先生平日端方持重,竟然也懂得这些勾栏行径!
于是三人便在杨府用了午饭,堪堪等着日头西斜,也不乘马,也不坐车,就这么一路走向章台街前的暖玉楼。
此时日色将尽,暖玉楼内开始掌灯迎客,络绎不绝的恩客之中,果然有几个杨熙相熟的脸孔,但在此处大家仿佛都是陌生人一般,互相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目不斜视地走入楼内,各自寻找相熟的姐儿去了。
杨熙虽然之前曾经进过此楼,但是那时身边有十数名皂隶跟随,不独胆气粗壮,更只觉自己是在公干,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此时以客人身份前来,一进楼内,便有两个美貌小婢微笑向前,挨挨擦擦,将三人引向厅内,直让杨熙面红耳赤。
那吕节却如鱼得水,伸手去一名小婢腋下揩摸一把,惹得女孩儿咯咯娇笑。
若虚先生也似久惯风月之人,一边向内行走,一边微笑问另一名小婢:“你家院子真是齐整得紧,家里妈妈姓甚名谁?”
小婢笑道:“回老爷的话,咱们行里没什么名啊姓的,客人们都喊莳妈妈的便是了。”
莳…
若虚先生眉头一皱,只觉哪里不对。
他猛然抬头,看见一个美妇正立在二楼轩栏边上,低头向他看来。
那美妇发如黑檀,满头珠翠,肤如凝脂,一双水剪一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一行人。
确切来说,是在盯着若虚先生的脸。
不消说,这美妇自然便是楼里的鸨母莳妈妈了。
杨熙与她见过一面,对这位谦恭有礼又御下极严的妈妈印象深刻,若不想她是鸨母这事,杨熙甚至觉得与她有些亲近。
但此时此刻,杨熙见那莳妈妈脸上如覆严霜,双目之中闪射着阴冷的光芒,薄薄的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痛苦。
若虚先生抬头看着莳妈妈,双目之中神彩数变,先是疑惑,再是惊喜,然后又转化为浓
浓的痛楚之色。
杨熙看到先生身形微晃,袖中双手都在颤抖,显是心中激动至极,乃至于此。
他还从来未见过先生如此失态。
难道先生和这莳妈妈以前认识?
杨熙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听那莳妈妈厉声斥骂,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怨毒:“杨洵,是你!你怎么还没死?!”
他们真的认识!
杨熙脑中一阵晕眩,只觉仿佛身在梦中。先生身为一名大儒,还是先帝身边的重臣,怎么会与这勾栏鸨母有什么瓜葛?一定是这莳妈妈弄错了什么!
但是下一刻,更加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地事情发生了。
一向行事端方的先生突然飞奔上楼,呆呆矗立在那莳妈妈面前,嘴唇颤抖,双目泛红,竟然慢慢流下泪来。
“先生!”杨熙从未见过先生如此形状,顿时头大如斗,奔上前去对着若虚先生着急呼喊。
但若虚先生似乎完全听不到他的呼喊,只是定定地瞧着那莳妈妈,颤抖着问道:“阿…阿莳…是你吗?真的是你?你没有死?!”
那莳妈妈脸上再没有半分雍容气度,只剩了无边的怨毒:“还没看见你死在前头,我怎么舍得去死?!”
“我…我对不起你…”若虚先生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怔怔地泪流满面。
杨熙只觉自己在做噩梦,还是最荒诞不经的那种。在他的记忆里,先生何时曾经哭过,何时又曾如此失态?
便是面对一生劲敌张逸云,他也只是稍有紧张而已,这莳妈妈究竟是什么人,竟让先生变成这般模样?
一想到张逸云,杨熙突然想起,第一次在皇宫之中看到张逸云之时,张逸云曾经说过一句话。
“若虚这人,你别看他道貌岸然,年轻时候也是一枚风流种子,思慕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比那张通、董二之流也不遑多让,你与他才相处几年?又怎么知道他没有相好姑娘?”
当时他只道张逸云随口胡说,在侮辱先生清誉,但看着眼前的情形,难道他说的竟是真的?!
听到这边异动,早有好事者探头来看,有人认出这与莳妈妈相对而立的老人是礼官大夫杨若虚,皆是窃窃私语,猜测着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可能明日一早,礼官大夫与勾栏鸨母之间莫须有的风流韵事就会被线引们传遍整个长安。
杨熙头大如斗,还是吕节机灵,立刻从腰间掏出腰牌,大声喝道:“京兆尹公干!闲杂人等不得围观!”
霎时间,各处花厅探出的脑袋都缩了回去。
“妳们看什么看?都去照应客人!谁敢再看,仔细妳们的皮!”莳妈妈环顾一圈,厉声喝道。
那些驻足探看的姐儿们顿时如被踩了尾巴的小狗,胆战心惊地赶紧逃开。
“我这暖玉楼,谁都能来,便是你杨洵来不得!”莳妈妈转向若虚先生一行,语调又转凶狠,“两位官爷以后要来楼里取乐,便莫要与此人同来,否则恕不接待!送客!”
那守门的老人走上前来,礼貌但坚决地请三人离开。他龙行虎步,看起来身具武艺,但是一笑之时却能看见嘴里缺了几颗牙齿,显得有些滑稽。
杨熙和吕节跟着失魂落魄的若虚先生一同被“请”出门外,看见先生神色稍定,杨熙才试探地问道:“先生,这莳妈妈…”
若虚先生满脸寂寥和悲戚,苦笑接口道:“是一个…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