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回来了。
只这一句话,便胜似万语千言。
杨熙一直紧绷的心弦霎时放松了下来,因为他知道,只要有先生在,那一切便都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种毫无道理的自信,是他从小时起便已经形成的思维惯性,也是他与先生的默契所在。
在他出仕为官之际,在他被上司刁难,查案遇到阻碍之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若是先生在,那所有问题必然能够迎刃而解。
但是正因为先生不在,他才更加拼命努力去做好每一件事,用在先生身边学来的为人处世方法,解决问题手段,来独自面对陌生的一切。
只有这样,他才感到对得起先生的教诲,感到自己没有给先生丢人,让别人提起他时,都赞一句:“不愧是杨若虚的弟子!”
“先生!”他向先生深深一拜,心中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
若虚先生微笑颔首,看着这半年多不见的弟子,身量好似又拔高了些,脸色变得有些黝黑,但是看起来气质更加沉稳从容,已经不再像之前文弱的太学生了。
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大汉官员。
“很好,很好!”若虚先生笑道,“看来你成长了不少啊。我回来的时候经过京兆各县,听闻不少你的事迹,看来为师不在身边,你也能过得不坏。”
杨熙连忙再拜道:“熙资质鲁钝,虽然侥幸出仕为官,但烦难疑惑之处甚多,仍需先生指教。”
若虚先生哈哈一笑,道:“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你已经在长安官场的年轻一辈中崭露头角,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总有一天,先生都是要离你而去的,我不在长安之时,这一份官声都是你自己挣得的,你要好好珍惜,再接再厉!”
杨熙苦笑道:“好教先生得知,我此番能得天子赐官,内中缘由颇不简单,弟子无能,险些因此被人算计,乃至遗祸师门,实在是惭愧至极。”
既然已经说到此处,杨熙便将自己缘何被天子选中任官,又是怎样在京兆尹查案,然后如何被召入宫中,险些遭到算计,卷入皇家关于传国玉玺的凶险纠纷,一桩一桩,原原本本说与先生知道。
若虚先生静静倾听,待得杨熙终于说完,才点点头道:“你所说的这些事我知道一些,但是连我都不知道,原来那传国玉玺竟是被太皇太后拿去了,这位老太后真是个厉害人物!”
那一夜皇帝驾崩,张逸云杀入宫中,皇宫之内乱成一团。太皇太后竟然在自己的儿子身死,皇位还未抉择之时,先于所有人将那玉玺取在手中,这份眼力见识,和心志精神,远非一般人可以比拟。
只要玉玺还在她手里,管你是谁坐上皇位,这王家便永不会倒!
“另一个让我意外的是刘子俊。怎么说他也算我半个弟子,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利用你和我的关系,利用尹墨郡主图谋玉玺,此人的心智当真也是决绝狠厉。”
杨熙点头称是。
“不过,”若虚先生微微一笑,“以后你应该不用再担心刘子俊了。为师对他略施小惩,谅他此后也不敢再陷害于你了。”
先生说不用担心,杨熙自是不再担心。他只是
略有好奇,不知先生所说略施小惩,究竟是怎么个小惩,竟能让他再也不敢打自己的主意?
杨熙服侍先生又饮下一杯香茗,然后对坐案前,肃容像先生问道:“先生不辞而别,一去半载,是去淮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现在先生归来,想是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若虚先生道:“我正要对你说这件事。我在朝中只是个散职大夫,有什么事情能请得动我?天子为了将我调开你身边,还是很费了一些苦心。他秘诏于我,让我去淮阴查探当年一件旧事,这件旧事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事情,我便不得不去走了一遭。但是很可惜,最后也没查出什么结果。”
杨熙心中一跳,不由得脱口问出:“是跟我的身世有关么?”
若虚先生眼神一凛:“身世?你知道什么了?是不是刘子俊对你说了什么?”
杨熙坦言道:“昨夜刘子俊的确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是我怕他蛊惑于我,便没有听。”
若虚先生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复杂难明,终于开口叹道:“熙儿你聪慧过人,一定看出先生有些事瞒着你。但是我并不是故意要瞒你,而是有不能说的理由。”
“关于你的身世,你的确是个孤儿,这点我从没有骗你。但是你的父母……其实是大有来历之人,但我与先皇约定,绝不对你提起此事。”
“本来先皇殡天,我便告诉你也没什么,但是此刻那张逸云又从大狱逃走,他对先皇忠心耿耿,我若对你说了,他怕是会找你我的麻烦。此人却是惹不得的,所以你的身份秘密,便留待以后再对你说吧。”
杨熙更不迟疑:“熙儿自幼跟着先生长大,不知有父母,但知有先生。先生待我恩重如山,熙儿一切全听先生的便是。”
若虚先生一怔。没想到杨熙竟然如此干脆,丝毫没有因自己向他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对他生出隔阂,顿时不由得眼眶有些发热。
不只有父母,但知有先生,这句话说出来,便是以他为父的意思了。若虚先生当年为了他们一家,抛弃自己家人,导致全家满门被害,连自己的幼子都没有能够幸存,这一直是他心中抱憾之事。
他养育杨熙之时,未尝不是将他当儿子来对待,但此刻听到杨熙说出这话,他的心中仍然感动莫名。
“好孩子,好孩子!”他伸出手去摸摸杨熙的脑袋,发觉杨熙的身高都快要赶上自己了,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
杨熙看到先生心情激动,不由得转开话题,问道:“先生,您方才说张逸云逃了?我日里听说有钦犯从御史台大狱中逃走,难道便是张逸云?”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道:“不是他,还有哪个?若这世上有一个人能从天牢中逃出,那这人必然便是张逸云!”
杨熙想起先皇驾崩的那一个晚上,张逸云突出火海,向自己杀来之时的景象,仍然是一身冷汗。他紧张道:“那现在长安城中岂不是很危险?张逸云可不是一般钦犯,他实在太厉害了,便是守军能将他搜出,也不一定能将他捉拿回去!”
若虚先生冷哼一声:“张逸云虽强,但不是滥杀之人。就算他心中有千般不服,万种愤懑,但是先皇已死,新皇即位,他还能真的去将天子
如何不成?我到要看看,这厮逃了之后,又要弄出点什么事来!”
还是不要弄出事来的好。杨熙听了这话,心中却在默默祝祷。
只听若虚先生又道:“如今你获尚书郎一职,异日上任,却要当心莫要陷进朝堂纷争,如今朝堂的水实在太深了。先生我圣眷已失,现在只是个闲散大夫,可能在朝堂之上也帮不上你什么,只能凭你自己去闯了。”
杨熙连忙道:“熙儿敢不尽心竭力!”他又想起昨日宫中小朝会上,天子委任亲信充任卿相一事,便连忙将此事向先生禀报了。
若虚先生静静听完,沉默许久,然后:“看来这位天子,终于要对王家动手了!”
杨熙听了这话,又联想到刘子俊利用他帮天子偷盗玉玺一事,不由得也是点头道:“想来天子确有此意,但是王家势大,就算天子也要徐徐图之。”
若虚先生笑道:“怕是天子等不了那许久。他现在任命董氏为南北两军首领。便是要先将大内和长安城的兵权牢牢握在手中。”
“若我所料不差,天子下一步必然要重用自己的母族,让定陶郡国的旧部入朝为官。虽然明面上不是削弱王家,但是此消彼长,丁氏、傅氏的势力一旦增长,王氏的势力必然就相对弱了。然后天子再欲变换朝堂格局,有自己母族旧部撑腰,王氏便再也左右不了局势了。”
“哼哼,当年先帝要拔擢刘子俊入朝,却仅凭大司马王凤一言,便令天子都要收回成命,他们王氏可能想到,他们也有被压制的一天?”
杨熙默默静听,只觉说的都很有道理。但若是有一个今日上过早朝的官员在此,怕不是要惊得跳起来。
因为若虚先生所说,与今日早朝之上天子的言语举动一模一样!
天子今日将自己为定陶王时的太傅师丹召入朝中,给了一个中散大夫的职位,其官职高低与那刘子俊一般无二,又让自己两位母舅即刻入朝听用,不得延误。
种种迹象表明,天子在隐忍蛰伏许久之后,终于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了!
“不过天子还是太年轻了,处事还是有点操之过急。”若虚先生捋捋胡须,“王家在官场经营多年,不仅是庙堂之上多有王氏子弟,连那郡县之中的官吏,也有好些出自王门。若是想要打压王氏,朝堂和地方的秩序必会因此大受影响,可别弄得民不聊生才好!”
民不聊生?杨熙心中一紧,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大司马王巨君的两个儿子。这位高官是出了名的不徇私情,连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朝为官,其余王氏诸侯,又有多少子弟渗入大汉官场?
杨熙也算是官场中人,深知一名官员在整个官员体系中的重要性,便是一个小小功曹,也是一郡一县不可或缺之人,若是要将王氏子弟排挤出官场,不知会造成多大的动荡。
“先帝虽然有些独行特立之处,但究其在位期间的功绩,确实当得起一个‘成’字。这新帝虽然看似聪明勤勉,但观其所作所为,真不知道到时能赚个什么字眼。”
现在天子风华正茂,若虚先生却在谈论他将来的谥号了,实在是大大的不敬了。
但是史书之上,又有谁能够逃得过后人的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