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在桂宫寝殿之中硬生生熬了一夜。
夜半时分刘子骏匆匆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两位羽林卫守军尽职尽责看住殿门,一步也不让他乱走。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是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包括事有不谐,从容赴死的准备。
想想自己自幼受到先生教诲,学那圣贤处世的道理,也见过了长安城的繁华世界,也当上了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就算天亮之时便是自己的死期,自己也算不枉活了一回。
遗憾的是,不能与自己心爱的青儿姑娘携手到老了。
也不知道尹墨郡主安危如何?
自己若是丢官免职,下狱身死,那京兆府的杀人凶案又有谁去破?
就这样胡思乱想,堪堪挨到天明时分,从宫殿门口向外望去,天边已经露出了鱼白。
忽然外面脚步杂沓,一个青衣內侍一路走进门来,对两名羽林卫说了些什么。
那两个兵士互相看了一眼,竟不再管杨熙,一刻不停地自顾去了。
那內侍走到杨熙面前,低声道:“杨功曹,趁着天还没有全亮,我这便送您出宫去。”
杨熙定睛一看,此人竟是自己的熟人,西宫行走仲礼期!
杨熙大喜过望,一边随着他走出殿门,一边低声问道:“仲礼兄,怎么是你!是哪位贵人让你过来迎我?”
仲礼期低声一笑,脚步却不停止:“贵人?能发话让您离开的,除了天子,还有哪位?”
杨熙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问道:“刘子俊大人呢?”
仲礼期四顾无人,悄声道:“昨夜刘子俊大人与天子相谈不久,便出宫回家去了。听说他在回家的路上崴了脚,今日告假不来上朝。”
崴了脚?这么蠢的借口,谁都听出来有问题。难道刘子俊与天子有了什么嫌隙?
难道是尹墨郡主盗窃玉玺一事出了什么问题?
“仲礼兄最近有没有见尹墨郡主?”杨熙心中的担心,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尹墨郡主?”仲礼期丝毫没有犹豫,答道,“最近我当值之际没有见过她出入宫中,许是不凑巧没碰到。”
杨熙心中稍稍安定,看他的反应,至少证明尹墨郡主没有出事。
杨熙跟着仲礼期一路走到西宫北门,只觉一路关防严密,守军比昨日进宫之时似乎加了数倍。
“仲礼兄,这是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宫中如此紧张?”杨熙不由得奇怪问道。
“听说是御史台大狱走了一名钦犯,”仲礼期低声道,“那御史台大狱堪称天牢地狱,怎么可能走了人呢?弄得宫里也紧张兮兮。”
杨熙听到“天牢”二字,不由得心中一跳,隐隐有所猜测。但那猜测太过骇人,连他也不敢随便说出。
转眼间二人已经走到西宫门口,宫门更是守卫森严,仲礼期连验三道引信才穿过关防,将杨熙送出宫去。
“杨功曹宦途得意,听说最近又要升官,兄弟与功曹相交,也算莫大荣幸了,这厢先向功曹贺喜了!”虽然仲礼期身上事务繁忙,但拜别之前,还是寒暄了几句方才离开。
杨熙虽然昨日刚得了尚书郎的任
命,可夜间发生之事,又让他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之后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何命运。此刻听了仲礼期的祝福,也只是敷衍回礼,不知如何。
他沿着宫墙一路往回走,走不数步,心中忽有所感,抬头一看,便看见一个熟悉的倩影,俏立在一片晨霭朝霞当中。
是尹墨郡主。
杨熙心中又惊又喜,向前急奔几步,叫道:“郡主,你……你没事!”
尹墨郡主脸上稍显憔悴,往常无忧无虑的俏脸上似乎被晨雾蒙上了一丝愁绪。但当杨熙奔到近前,却见那愁绪在她脸上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我能有什么事呢?”尹墨郡主微微一笑,如同春花初绽,“你在宫中耽了一夜,也没事儿罢?”
虽然多日不见,两人一见面却只担心对方的安危,有点好笑。
杨熙四顾无人,低声向尹墨郡主问道:“郡主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函,让您去……去做一些为难的事?”
尹墨郡主噗嗤一笑:“收到了呀!我知道那不是你写的!”
杨熙拍拍心口,后怕道:“那就好,那就好!我真怕你认不出我的笔迹,被被奸人迷惑,做了那件大逆不道之事。”
尹墨郡主正色道:“我知道那不是你写的,不是因为笔迹,而是我了解你的为人,你便是宁死也不会写出那种向我求救的信函!”
清秋的早晨,风有点冷,但杨熙却觉得心中微暖。
若是他知道,尹墨郡主就算知道那信函不是他写的,却仍然因担心他的安危,而毅然决然地去做了那件事,他又会作何感想?
但是尹墨郡主没有说。
她只是淡淡地笑着,听着杨熙对她述说别后诸事,心中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飘忽,怔怔地泛起湿意。
杨熙见她走神,还以为她夜间担心自己安危,没有休息好,不由得一拍脑袋,歉道:“又让郡主为我担心了,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尹墨郡主趁他不注意,偷偷抹了抹眼睛,笑道:“我担心你干嘛?看到你好好地从宫中出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两人便即作别,在宫墙之下擦肩而过。
从夜里到白天,整个长安城都处于一种内紧外松的状态。
寻常百姓还在睡梦中时,金吾卫已经将大街小巷全数搜罗了一遍。到了早晨,进出长安的吏民百姓,也都发现关防检查比往常严了不少,但没人知道这些守军究竟是在查些什么。
天子如往常一般上朝,下诏令董恭、董晖、毋将隆等人即刻赴新职上任,顺带也传旨意让王宇、杨熙在三日之内到尚书署任职。
虽然杨熙昨夜面对刘子俊的拉拢颇不配合,天子拿回玉玺的意图也没有实现,但是君无戏言,既然已经答应让他就任尚书郎,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所以杨熙便即赶回霸陵县京兆府中,与主簿交割值司,做好准备离任了。
京兆尹薛严大人特地将杨熙叫去,着实嘉许了一番。杨熙是天子钦点来任职的官员,他早知杨熙在京兆尹任上不会呆太久,却也没想到他提升得这么快!
他自然不知道杨熙任职的个中缘由,但他却能看出杨熙的不凡之处。所以
在杨熙离任之前,着实跟他推心置腹谈了不少,什么朝中势力,为官秘诀,都一一与他分剖说明。
能得上司如此认可厚待,杨熙心中也是感佩非常,心中暗暗下决心,以后若是这位大人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助之处,自己定会全力以赴。
两人促膝长谈足有两个时辰,临别之时薛严大人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延嗣这就高升去了,但是那几桩案子,还需有得力之人继续查侦。延嗣以为何人可以继任五官功曹一职?”
杨熙大惊,薛严大人这是让自己指定继任者呀!
这五官功曹虽然是个小官,但对于一般人来说,也是一份肥缺,让杨熙指定,乃是对他十分信任的表现。
杨熙谦逊再三,薛严却执意让他指定,他便终于说道:“延嗣查案之时,属吏吕节对在下帮助颇大。此人虽然无甚大才,但是为人善于察言观色,心思活络,一直对我帮助不少,兼又是县中老人,让他接任应该很适合。”
薛严更不迟疑,当即拍板道:“好!便让吕节接任!延嗣到来之前,我却没发现这吕节是个能办事的人,延嗣也是慧眼识人了!”
吕节现在是比百石的小吏,严格来说不算官员,一旦成为五官曹,便是从胥吏到官员质的飞跃。他要是知道了,怕是要幸福得晕过去,也终于能在浑家面前扬眉吐气一番了。
这其中虽然有杨熙提携的功劳,可也能看出吕节眼光独到,认定了杨熙这个上司,一心一意,劳心费神,虽然吃了不少苦头,终于也是得到了令众人艳羡好处。
长安城里暗中的搜索仍在继续,夜间出行的几位官员皆被如狼似虎的金吾卫搜了家中,但是搜索良久,似乎也是一无所获。
其中也有线引传来消息,道有官员的车马夜间在各市穿行,不知所为何事,虽然没人敢明确说是王巨君的车马,但金吾卫还是硬着头皮上门问讯,但问来问去,只得了一个“夜间觐见太皇太后,遭到责骂,心情不好所以驾车夜游”的说法。
若是他人这么说来,怕不是要被金吾卫扒下一层皮来。但是这么说的人却是王巨君。
王巨君是真的觐见了太皇太后,而且他所做出人意表之事太多,真的驾车夜游也不是没有可能。
金吾卫既不能证明王巨君在说谎,又不能对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进行拷问,所以只好将这说法记录下来,回去禀报。
城内乱了一天,守卫们也未找到那逃走的张逸云,他便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了下落,徒然在天子和某些知情之人的心上扎下一根硬刺。
当杨熙从京兆府返回长安城内之时,日影已经快要落下。他经历了一夜煎熬,又处理半日公务,与薛大人促膝长谈,此刻已是心力交瘁,只想回家休息一番。
当他踏入杨府之时,突然鼻尖闻到一丝轻灵悠远的淡淡茗香,让他不由得心神为之一振,整个人都似乎放松了下来。
他看到廊下泥炉之上滚沸的陶壶,不由得非常自然地将壶提起,就像他十年之间惯常做的那样,注入到堂前案几上的茶瓯。
案前一位老者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由得伸手捋了捋胡须,脸上绽开笑意。
是若虚先生,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