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在上海小洋楼里住下来了,很快她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三叔偶尔会回来几天,但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面做生意,家里就是六太太操持。思思家之前是有管家太太的,母亲指挥着管家太太负责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思思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也看会了不少,她觉得这位六太太管家真是业余。
比如说,家里没有一位管家太太,当然,也许是这个屋子里的人不多的缘故,用不上管家太太。唯一有一个于妈,差不多是这个位置,干这个活。但是于妈和六太太是各不相让,居然还总是互相拆台。据说于妈是三叔的大太太派来的,一是为了照看两位少爷,再有一个也是为了看着六太太。下人们都是见风使舵的,有的人觉得这里六太太当家,所以就向着六太太,有的人觉得虽然小洋房里六太太做主,但是三老爷家里还是大太太当家,也许总有一天大太太会收回六太太的管家权,所以还是听于妈的话。于是不多的十几个丫头下人,居然分成了两派,各自为政。思思有时候觉得好笑,中国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干净,两个人就各有心眼,只要有三个人就会分出派系了。
思思很讨厌三叔的两个儿子,他们在乡下过了很多年,一身旧少爷的脾气,现在虽然是在上海上了洋学堂,但还是无比痞气。之前在镇子上的时候,思思也见过这两位弟弟,当时思思根本没理会他们。现在思思居然还需要偶尔去维护他们俩,比如帮他们做作业,帮他们拿东西,甚至帮他们编瞎话骗三叔和六太太。这两个男孩子只要三叔回家的时候就乖的像两条狗,但是三叔一出门,他们就各种作妖,六太太也根本管不了。但是他们居然达成了一个默契,六太太也不会给三叔告状,因为告状说明自己管不了这两个孩子,也是给自己找事。于是这两个孩子便明白了,三叔回来就给六太太面子,假装好孩子,三叔走了,他们就虽然想干什么都行,六太太给他们方便。毕竟,这孩子长成什么样,六太太一点也无所谓。
过了两个月,思思的学校也安排好了,六太太带着思思去学校,校长很惊讶思思这个年纪就懂的这么多,便说思思可以直接上中学七年级,算是高年级了。
思思在心里默默对母亲说,妈,我又上学了。但是我还是不清楚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
思思有时候也会继续套阿大的话,但是阿大嘴越来越严了,仿佛是三叔特意跟阿大说了,什么都不要跟思思说。
这几日,家里来了一位三叔的客人,之前三叔特意交代,这位黄先生和黄太太对他们的生意非常重要,思思在心里记住了。她便刻意的去接近这两个人,黄先生是一个很严肃的中年男人,不太好接近,但是黄太太却是位单纯的贵妇人,只要多聊天,聊她喜欢的话题,很容易就被她喜欢了。思思想着,若是能多接近他们,也许就能多了解三叔生意上的事情,可能就能知道父亲的死因了呢。
没想到,黄先生和黄太太在这里住了几天,正准备出发去香港的时候,他们的贴身丫头却生病了,没了贴身丫头,这样的贵太太就好像是个残疾人,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记不住。恰好六太太又推荐思思跟着黄太太一起去一趟香港,帮黄太太带带孩子,管管行李,顺便也玩一趟,见见世面。思思是愿意的,便立刻同意了下来。
下午六太太安排马车送了那位大丫头去医院,思思看着那丫头带着一大箱子东西去住院了,心想,自己甚至连一个富贵人家的丫头都比不了。她听过那丫头和自己的主子开玩笑,就像是自家的姐姐或者姨妈,能撒娇、能聊天,甚至能嬉笑,思思想自己已经好久都没有撒过娇了,能让她撒娇的人,都不在了。
思思在自己的屋子里收拾行李,她拿出一个小包袱皮,里面包了三、四条裙子,一件外衣,再也没什么可以装的了。这几件衣服也还是之前为了去上学做的,有一件还是条没怎么穿过的校服裙子。鞋子思思也只有两双,一双也是上学穿的,黑色皮鞋,另一双是一双拖鞋,思思想了想,把拖鞋也包进了包袱里。
这个时候,六太太嘻嘻哈哈的进来,带着一个小丫头,手里抱着一堆衣服。六太太看思思正在收拾行李,便笑道:看我,来的正是时候吧,不然你都收拾完了,还得重新弄。
思思忙站起来,笑道:六太太好。
六太太回头努了嘴,叫小丫头把衣服放在床上。思思看到这是几件六太太之前穿过的衣服,花红柳绿的,摊了一床。思思笑道:六太太,这是要干什么呀?
六太太斜靠在床上,笑道:这是我之前的几件没怎么穿的衣服,给你带着吧,毕竟也是出一趟门子,你三叔交代了,别让你看着那么寒酸,好像我们没有待你好似的。你身量虽然比我瘦一点,但是应该这几件也都能穿的,你试试,看喜欢哪件,就都带着,若是都不喜欢,就去我的衣柜里去选。本来你三说说了,要给你赶着做几件的,但是我想着做衣服也来不及了,先穿我的,你不介意吧?
思思心里暗想,肯定这女人是把三叔给我做衣服的钱贪污了,下人们总是说这个女人会贪钱,去养小白脸,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现在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在人家手里呢,只是笑道:多谢六太太了,用不了这么多件,我拿两件就行了,我已经带了几件了,应该够穿。
六太太随意把思思包袱里的衣服挑出来瞅了瞅,道:哎呦,这几件可不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子,都拿出来,别带了。哎呦,还有这个包袱皮,也不行,现在还哪有人拿包袱皮的呀,又不是去逃荒。
说着便叫小丫头:去,把我柜子顶上那只小藤箱子拿来,就是棕色的那只,哦对,再给小姐拿一双鞋吧,我的鞋你穿是不是太大了?
思思笑道:对,我脚小。
六太太歪头想了半天,对着那小丫头道:对,上月不是都给你们做了新鞋么 ?你那双穿了了?要是没穿,先借给小姐穿穿,回来我再给你做。
那小丫头撇了撇嘴,出去了,过了一会,抱了一只藤箱子来,又拿了一双半旧的鞋子,丢在那箱子里。
这边思思已经选了两、三件衣服,都是花红翠绿的,思思从来没穿过这么艳俗的颜色,但是也没办法,总比穿校服强些。那双丫头的半旧的鞋子,思思也不敢嫌弃,因为这总是一双能换的鞋子,比拖鞋强。
都收拾停当了,六太太笑着假装是不经意的跟思思交代道:思思啊,你知道黄先生黄太太对你三叔的生意有多重要吧?你这次去啊,能见见世面,总是好的,连我都没去过香港呢,多厉害啊。不过要是你能帮着你三叔多了解了解生意上的事,那回来你三叔就要多谢谢你了。
思思没懂,道:怎么多了解呢?六太太您教教我?
六太太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必特别去问,就是他们说什么话了,你听着见,记下来回来告诉我们就行了,告诉你三叔也行,不过最好先跟我说一下,这样我告诉你怎么跟三叔说。
思思知道她是想自己先占个先机,笑了笑,道:行,六太太,我知道了,我会留意的。这次去香港大概要多少天呀?
六太太仰着头吗,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你就算一个多月吧,要是有什么事你就打电报回来,现在的电报可快了,那边发这边就收到了,有人给送到家里来的。
思思点头,答应了,她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在这几年里居然有这么大的变故。本来她以为自己会在那小小的镇子上过一辈子,先当十几年小姐,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几十年太太,然后就儿孙满堂的死掉,像自己的奶奶一样。但是突然的变故让她离开了家乡,来到了上海,现在居然又要去香港了。
第三天,思思就跟着黄太太出发了。直接在黄浦江的码头上了一艘大船,这船好大,比家乡的乌篷船大多了,上面似乎可以坐得下好几百人。黄老爷黄太太带着一群人乌殃乌殃的上了船,找到自己的舱房。黄老爷和太太在上等的舱房,里面居然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还有洗手间和一个小小的客厅。本来小蚕和其他下人的舱位在三层舱房,是在下面一层的,不分男女的大通铺。黄太太说这样可不行,便让思思和羽绣小姐和奶妈住在一起,就在黄太太的舱房旁边,还有一个小门能直接通到黄太太的房间里。
船轰轰隆隆的开出了黄浦江,岸上有那么多挥手告别的人。思思也悄悄走到了甲板上,看着岸上送亲友的那些人,都微笑着、挥着手、流着泪。思思也默默的伸手向他们挥了挥,看着岸边那些还有亲人的幸福的人,她这个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船上的上层舱位,是有非常好的餐食的。每天早上,黄太太要睡懒觉,思思便自己去吃早饭,她拿着自己的房间卡片,走头等舱的专用通道,再走到头等舱专属的餐厅里。一路都是带着白手套的侍应生鞠躬弯腰的伺候着,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她开门关门,思思突然像回到了几年前,做小姐的时候了。
吃早饭的时候,会有人给她倒咖啡、倒茶,拿鸡蛋和面包片,船是英国人的,所以吃的都是西餐。开始思思还是吃不惯,特别是咖啡,苦苦的,太难喝了。但是慢慢的她就适应了,特别是当她把放在乳白色小小奶罐子里的牛奶像阳光一样倾泻到咖啡里的时候,看着黑色的咖啡里扰动出一团一团棕色的涟漪,散发出浓香的味道,思思觉得,有钱的生活真好。
吃过早饭,思思便去帮着奶妈带带羽绣小姐,小姐有点晕船,不怎么出来,好一点的时候就在甲板上晒晒太阳。中午的时候便和黄太太和小姐一起去吃午饭,午饭是有中餐的。黄太太不愿意吃船上带着的餐食,还经常特别去点菜来吃,思思也跟着吃一点。每次吃午饭的时候,后面都一大堆穿着白色围裙的东南亚人伺候着,说英文。
下午黄太太便去船上逛逛,还学会了游泳。羽绣小姐也被放在船上头等舱的游泳池里,开心的玩水。这孩子很是奇怪,一玩水,就不晕船了,也不吐了。
晚上的时候,思思的床对着外面的窗子,能看见海上的星星,特别低,好像就在海面上,一闪一闪的,像一双双可爱的眼睛。
在海上的日子平静却舒适,黄太太对思思很好,还要认思思做干女儿。思思笑着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只是笑。
黄太太拍拍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在你叔叔那里住的不舒服,你当我的干女儿,等咱们从香港回来的时候,我带你回宁波,给你找一个好女婿,等我老了,你就能帮扶着羽绣呀。羽绣太小了,等她要能结婚的时候,我还不老死了呀?
思思笑道:怎么会,您现在三十多岁,羽绣小姐再有十五年就能嫁人啦,到时候您不到五十岁,说不定还能给她带孙子呢。
黄太太笑得合不拢嘴,道:哎呦,什么三十多呀,我都四十五往上了,你看你这小嘴,多会说话呀?
思思假装惊讶,道:那我可真没看不出来呀,我以为您就比我家六太太大一点呢。六太太也快三十岁了,您这保养的可真好呀。
黄太太抚抚自己的鬓边,笑道:我呀,之前才叫显年轻呢,就是因为没有生孩子,我姐姐生了好几个孩子,看着跟我妈似的。不过我前两年生了这个闺女之后啊,就觉得自己哪都不行了,腰也痛、腿也酸,也有皱纹了,真的是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