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很着急,说明日就要带思思走。思思说想去再看看母亲,然后跟房东老妈妈交代一下后面的事情,再跟叔叔去,但是叔叔说,他要急着回上海,必须得赶紧走。思思只得作罢,连夜收拾了一个自己的小包袱。
凌晨的时候,思思站在老妈妈的窗外,想敲门叫醒老妈妈道个别,也交代一下自己母亲万一要是回来找,也能请老妈妈给母亲带个话,要母亲过不下去了,就来上海找叔叔。
但是思思不好意思敲门,一是老妈妈觉轻,之前几天还跟思思说,自己睡觉太轻了,有时候思思屋里有一点响动她就醒来,再也睡不着了,只能一夜睁着眼睛。再有,就是思思不知道该怎么说,昨天还跟老妈妈聊给她养老送终的事情,隔了一晚,便要走了。
思思站了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浅浅的叹息。
没想到,里面是一个清醒的声音,老妈妈在里面小声道:孩子,你走吧,记得照顾好自己。我这里,你就别操心了。
思思眼泪一下掉了下来,道:婆婆,您没睡着啊。
老妈妈道:昨天你叔叔来了,我看见了,后来你们说话我虽然没全听着,但是这破屋子走风漏气的,大概的我也知道了。我这一夜都没睡啊,就是为你担心,你才十几岁,也没爹,妈也不知道去哪了,你那叔叔我看着也不是什么大善人,虽然说是亲戚吧,但是后面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又是要去上海,那可是繁华的地方啊,咱们去了连门在哪都找不到呢,你一个孩子,可怎么过啊?
说着也哽咽起来。
思思立在那里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爹死的那天她都没哭得这么伤心,现在却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老人说的几句话哭成了这样。思思本来以为老妈妈是要恨她没有陪她一起度过晚年,但是老妈妈根本没有这么想,她满脑子只是自己以后怎么生活。思思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老妈妈了,几次都想把小破包袱扔回自己那破屋里,然后跪在老妈妈面前,认她做个奶奶。
这时候,三叔进来了,还带了一辆马车。进门看到思思已经站在那里准备好了,便挥挥手,道:走吧。
思思站在那里哭,没有动。
三叔便招呼一个小厮过来拉她,思思被死拉活拽的送到车上。思思哭着喊道:婆婆,要是我母亲回来找我,您就跟她说我去三叔那里了,要她好歹去找我。
马车一溜烟开走了,老妈妈打开自己的门跑了出来,追着车喊道:孩子,你三叔在哪啊?
喊了几声,没有回应,老妈妈也哭的不能自已。
这又是一段尘世间的无端缘分。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本来你认为和你有缘分的人和事却没那么坚持,但是偶尔碰到的什么人却和你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让你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也许你在街上只是无意看见了一个人,却一直记得他,这也许就是这种特别的缘分了。
马车在官道上驰骋。
三叔没有和思思一起走,这辆车只有思思一个人。还有一个跟车的小厮,和一个马车夫。马车早起就出发,一天都没有休息,中午的时候,小厮递给思思一块干饼,道:小姐,吃一口饼吧,咱们没时间打尖住店了,赶紧吃了还得继续赶路呢。
思思接过干饼,她不怕吃苦,但是这么干思思确实吃不下去。她把饼放在一边,和那小厮聊起来,问:小哥好,咱们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啊?
小厮一边啃大饼,一边道:小姐您不知道啊,最近这世道不安生呢,说是南方一直在闹革命党,老佛爷又支持新政,搞得沸沸扬扬,老百姓的钱都交了租子,很多流民到处逃难啊。所以咱们得抓紧走,今天晚上得住在城里,不能在山路上走夜路,太危险了。万一有什么流寇的,我们倒没事,但是小姐却是尊贵呀,万一出点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了。
革命党的事思思不清楚,不过流民越来越多她是知道的。听了小厮的话,思思点了点道:谢谢两位了,辛苦了。对了,早上我三叔说他要和我们一起回上海的,怎么没看他的车跟在后面。
那小厮犹豫了一下,道:三老爷想是有别的事吧,您放心吧,事情他都安排好了,我就带您到上海小公馆里,交代给六姨太就行了。
思思听他这么说,只得作罢。那小厮欲说还休,但是还是张了张嘴,道:小姐,您不认识我了么?
思思认真看了看他,摇了摇头。那小厮笑道:想来,小姐是贵人,我只是个下人。前年过节的时候,我跟着三老爷去您家里拜会大老爷,还看见您了呢,还有夫人,和六少爷。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去哪了,真是可怜啊。
思思也暗自滴下泪来,但是她心里突突的转,想着,这个小厮怎么知道自己家这么多事,六弟被庶母带走了这件事可能是三叔告诉他的,但是母亲不在了这件事她是昨天晚上才跟三叔说的,三叔这么快就跟这个小厮讲了?应该不会吧,这件事很奇怪。
但是思思却没有直接问他,而是旁敲侧击道:哦,那会我还小,可能是不记得了。又问这小厮是哪年来的府上,是一直跟着三叔么?做什么事为主的?
那小厮笑道:我是十岁就到了府上了,先是在内堂传事,后来十六就一直跟着三老爷在外面办事,现在也两、三年了。
思思又问道:那之前三叔和我父亲在上海做生意的时候,你就跟着的吧?那个时候可见过我的父亲?
那小厮没琢磨,骄傲的说道:对啊,三老爷和大老爷谈生意,去见朝廷的大老爷,都是我跟着呢。
思思问:那我父亲怎么样啊?
小厮笑道:大老爷那个时候挺好的啊,真的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回去老家,没多久,就……
思思追问,道:你知道我父亲出了什么事情么?快告诉我。
那小厮看思思着急了,忙道:小姐,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好像是说要买下一个什么矿厂,大老爷钱不够,就和三老爷一起去借了钱,但是说矿场没成还是怎么着,后面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思思低头想了一晌,问:怎么?我父亲是和三叔一起借的钱?
那小厮点头,道:对对,没错,这个我是知道了,两个人一起去的银行,还是什么商务局,路上一直商量着那什么抵押呢。
思思猛地抬头,问:什么抵押?
那小厮想了想,道:好像说是要借钱,就得用自己家里的东西抵押,就好像当铺一样的吧,具体我就不知道了。
思思看他真的其他都不知道了,便谢了他,叫他慢慢吃饼,自己坐回了轿箱里去,一直思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现在能确定是父亲借了钱,后来人家来要钱,逼死了父亲。但是和父亲一起借钱的三叔怎么没事,似乎这几年还生意更好了一些?思思觉得自己这次来上海,没有来错,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几天的路程,思思终于到了上海。这上海果然是繁华如斯,路上商户、行人,高楼都非常多,还有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和不少高大的教堂,思思坐在车里,掀起轿帘向外看,眼睛都不够使了。
马车在一个小院子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一个新盖的房子,思思看这房子外面的粉墙都是新漆的,院子里的花园也是新种的,看起来这家主人住进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
小厮请思思下车,马车被车夫赶走了。小厮在门口敲了敲门,门上是一个年老的应门下人,道:呦,阿大,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去哪疯了?
阿大笑道:您老也别瞎说,我是跟着三老爷出去办事了呢,还接回了小姐。说着回头看了思思一眼,那老家人也看了四四一眼,思思只得点了点头。
那老家人小声道:这就是之前说的那个大老爷家的嫡小姐?
阿大点了点头,便引着思思进了园子,里面是一座三层小洋楼。这房子比思思这一年躲住的房子当然要好多了,但是要比思思家之前的老宅子,那小太多了。思思家的一个东花厅就有这个楼整个这么大了。思思是见过世面的,她甚至知道这地上铺着的石头是不是值钱、这园子里种的草和树将来修剪完会是什么样子。
思思被带到了房子的一层,这里有桌椅和会客厅,思思不敢坐,站在那里等着。旁边有个老妈子抄着手站在那里,趋着眼看了思思一眼,便不理她了。思思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缎子褂子,虽然是好料子,但是也是母亲的衣服改的,是最老的样式。之前思思带出来几件衣服,但是现在这个年纪思思是长得最快的时候,那几件衣服很快就不能穿了,真是可惜那些料子了。母亲这件衣服,也已经是思思最好的衣服了。思思知道自己的衣服也是过时的,也有点不好意思。她把一双烂了边的鞋子藏在了黑色布裙子底下,抖了抖那粗布的黑裙子,这也是母亲的裙子改的,因为母亲穿着她浆洗衣服,所以裙子面上有好几块污渍,黑布最不禁染色,现在是怎么洗都洗不掉的。
阿大陪着笑,对那老妈妈道:于妈妈,这位就是三老爷叫我带回来的侄小姐,您给上去禀报六太太一声,就说我来复命了。
那于妈妈理都不理他,哼了一声。
阿大继续笑道:于妈妈,你老生气归生气,可别耽误我办事啊。
思思想着,这位阿大可真是好脾气,这位妈妈这么对待他,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的。
没想到那位于妈也笑了,道:小猴崽子,你真是个鬼精灵,谁说我生气了,我敢生谁的气啊?我只不过是大奶奶派过来看房子的,哪还配去请人呢?哼。
阿大便过去拉着于妈的袖子,两个人笑闹起来。突然上面传来走路的声音,两人马上安静了下来。阿大垂手侍立,于妈也不吱声了。
从楼梯上下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浓妆艳抹、装扮的盛装华贵。思思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女子身上的东西价值不菲,但是却没有什么韵味,只是把一堆东西塞在了头上。衣服也是,颜色、料子都没有搭配了。
那女子走下楼来,先是训斥了于妈,道:于妈,你也是这个家里的老人了,怎么客人来了也不禀报一声,还在这里跟小厮们笑闹?
于妈歪着嘴又哼了一声,根本不理。
只有阿大行礼道:六太太好,我回来了,三老爷说他还要过几日才回来,让我先把侄小姐给您送回来,说怎么安排之前都跟您交代好了。
那被叫六太太的人皮笑肉不笑的道:辛苦你了。这位就是莫思思小姐是吧。
说着就走到思思面前,转了转,道:谁给你配的衣服啊?怎么这么老气,看着得有四十多岁了。
思思忙行了礼,道:六太太好,蒙三叔和六太太收留,思思感激不尽的,我这一阵也没有什么心思和钱装饰自己,这两件旧衣服,也还是母亲的。
思思特意说了母亲的事,想看看这位六姨太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但是那六姨太一点都没接话,只是道:小姑娘,还是要稍微的打扮打扮。你三叔既然把你托付给我了,我就得负起责任来,以后你就先在家里跟着我,若是办好了,就可以去跟着你兄弟们一起去上学,你三叔说了,上海的女校也是特别好,一定要让你继续读书。
思思道了谢。
六姨太又道:你就住在楼上那间客房吧,三层那间,我已经收拾好了。说着便叫了一个小丫头,带思思上去看。
思思再三道了谢,便跟着那小丫头上楼去了。
房间在三楼,不大,但是一概设施都是有的,床褥也都是新换的。小丫头一边笑,一边道:小姐,咱们家之前没有小姐,只有两位小少爷,这些东西都是我亲去采买的,胭脂、花样都有,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小姐的心意?
思思抬头看了看这收拾完备房子,想到,三叔之前去找自己之前,就安排了这一切,那很明显,这确实是个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