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琳没几日就从江门回来了，回来的第一天就高高兴兴的来找豫离，隔着大门在门外用英文喊：豫离，快出来。
豫离正在陪着梁老爷乘凉喝茶，梁老爷这几日从内地回来之后着了点风寒，有点不舒服，也没有去公事房。看到多琳在门口喊她，便跟老爷说：老爷，我出去一会，我的朋友来找我了。
梁老爷点头允许，道：去吧，早点回来。
豫离点头答应，衣服都没换，戴了一顶帽子，就跟着多琳跑出去了。
旁边梁家大太太冷笑道：老爷，你可不知道你这个四姨太，现在可了不得了，你不在的家的时候她是天天不着家啊，外头风言风语的，传的可难听了，说什么在交际圈里出名了啊，好多男的女的一起跳舞那种，简直是不害臊。老爷你病了，我还在这伺候呢，她反倒要跑出去玩了？
梁老爷倒是不以为意，道：豫离还年轻嘛，出去玩玩也正常，那交际圈咱们家人去的少，去参加参加露露面，也不是不行，也让大家知道知道有我们梁家这一号。她在香港没有一个亲人，好不容易有几个朋友，也能让她踏实住下来，是不是？而且她在家里，有时候也是淘气，不是更惹你生气么？
说着拍了拍老妻的手。
大太太看老爷这么维护自己，倒也没什么话说了，只是撇了撇嘴，狠狠道：不然，就断了这丫头的生活费，一个姨太太，每月花钱比我们家大小姐还多，老爷你说是不是不合适？
梁老爷点点头，道：这个我心里有数，她花的再多也不过是买衣服置首饰，女孩子要漂亮也是自然的。你想她二十几岁跟了我这个老头子，肯定是要图花钱手里松快的。豫离也不是那穷人家的孩子，从小也是金奴银婢长大的，花点钱也不是不行。而且现在咱们家里也不艰难，让她花点，左不过将来也是有她那一份的。
大太太听了更生气了，但是却没话说。香港这边富贵人家分家确实是按房头的，如果有孩子的，分男女，男孩多一点，女孩少一点，结了婚拿了嫁妆的女孩子是不参加分家的，母亲跟着房头一起分一份。如果没有孩子的姨太太，也是可以分到一份的，只是数量多少，都要看主人家的意思。梁家家里人头简单，只有四房，而且三房里只有一位姑娘，现在养在大太太这里。现在听梁老爷这么说，想是要给豫离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了。大太太心里不舒服，这一个刚嫁过来四、五年的内地丫头却要和自己苦熬了一辈子的老妻分的一样多，大太太是恨的，却没法细细讨论，因为老爷现在还身体强健，要是死命的要强这件事，反而让老爷讨厌。大太太心里想，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怎么把这个讨人厌的四姨太赶出去才好。
豫离是不知道这段对话的，她开心的上了多琳的车，两人坐在敞篷汽车的后排，头上帽子的长纱飞散在后面，两个女孩今天都穿的很清纯。豫离是一件米色的连衣裙，多琳是一件红色底色白色波点花纹的短裙，露出青春美好的长腿来。她们笑成一团，好像一对十几岁的小姐妹，一起出门去野餐的样子。
豫离等不及要问，多琳竖着手指，眼睛瞟了一眼汽车夫，豫离会意，怕是汽车夫听了要出去瞎讲，两人便聊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过了一会，她们在海滩下车，多琳告诉汽车夫晚一点来接她们去吃晚饭，现在两个人要在沙滩上散个步。汽车夫听言便走了。
豫离赶忙问多琳：怎么样？
多琳也着急忙慌，好像话早就堆在嘴边迫不及待要流淌出来了。多琳道：哎呦，你可不知道，你家梁老爷啊，真是人老心不老，满肚子都是老了的花花肠子，你知道么？他在江门养了一个杂货店的老板娘啊，据说是一个寡妇，我特意去她店里买东西，看了一眼，标致，漂亮，媚态十足。
豫离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只是多琳这一去让她心里的火苗死掉了。她一点也不惊讶，居然还笑着问道：怎么？是这个样子的？不是我这种风格的么？
多琳笑道：不是，和你完全不一样，你知道么？有点像乔诚之前那个女朋友，叫什么，周茉莉对吧？还生了一个儿子的那个。
豫离知道，那是乔诚的十三少爷的母亲，也是一个厉害角色，道：但是茉莉好像是个混血呀？
多琳着急的道：嗯嗯对，我说的就是那个感觉，不是长相，就是那种很骚气的感觉，很会勾引男人的样子。
豫离哦了一声，道：那现在到什么地步了？
多琳笑道：还到什么地步了，我看那房子是新置的，杂货店也是新扩的，连儿子都说要送到香港的学校来上学呢，你们要是再不管，那很可能带着拖油瓶就来了啊。
豫离疑道：怎么？还有了儿子？
多琳笑道：你别着急，那儿子看着有十岁了，想是寡妇的前房儿女，但是你家老爷子对那孩子很好呢，店里伙计都知道。
听了这个豫离倒是相信了，梁家子嗣上艰难，这么几位姨太太，其实只有大太太的一个儿子、二姨太的一个儿子，还有死掉的三姨太抛下的一个女儿这三个孩子，当年娶自己也是用的再多生子嗣的理由，这么偌大的家业没有满堂的孩子是梁老爷一直以来的遗憾，肯定看见人家的男孩子虎头虎脑就喜欢上了。
现在怎么办，是豫离要考虑的，她默默走了一会，脱了白色的凉鞋，把白腻的脚趾踩进沙子里，白沙从脚趾缝隙里溢出来，叫人痒痒。
多琳急着推她，道：你可说想怎么办吧？现在要是没有动作，真的就怕过不了几日就娶回来了呢。
豫离道：那倒还不至于那么快。老头子这次回来着了风寒，病了几天了，这几日虽然好了不少，但是精神还不行，估计近一、两个月是没法去内地了，咱们还是有时间。
多琳问：你想怎么办？
豫离道：现在这事老爷还没跟大太太说，说明俩人还没真的谈婚论嫁的，从老爷这里是不好入手的。最好是让这寡妇自己不想嫁了，或者是有什么不愿意嫁给老头的好处。
多琳想了想，道：她怎么会不愿意嫁，你们梁家这么有钱，还是香港人，带着孩子一起过来，将来肯定不用在杂货铺里站台接客的了，可不自在？
豫离笑道：那可不是，你说这媳妇还不到三十岁，怎么会自己愿意找一个老头子，肯定是要么缺钱，要么没人要，现在钱她是有了，若是有一个正常的男人喜欢她，你说她会不会想嫁给他呢？
多琳还没明白，问：他？哪个他？
豫离笑笑：我们找一个他。
这是这个故事里的一个故事。
妈姐，原来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绮雯，但是这个名字已经没人知道了。
她是典型的赤坎人，每日在海边晒太阳做活，黑，瘦，但是面容美极了，是村里有名的俊俏姑娘。
十八岁的时候娘告诉她已经给她找好了人家，是街面上杂货铺的老板。绮雯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反正姑娘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不然在家里吃白饭是要被爹妈教训的。
她们村是很有名的，很多村里的人家爷爷姥爷或者叔叔伯伯都在香港澳门或者东南亚那边工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从外面回来的男人，带回数不清的钱和另外的一家人。回来的日子是喜庆的，是相聚的，但是也是悲哀的。隔壁的阿婆就是这样。还是小媳妇的时候，男人就跟着走出了洋，据说开始是在澳门，后来去了香港，再往后就不知道到了哪里。开始还有书信托乡里人带回来，慢慢的好几年也没有音信。阿婆的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媳妇病死了、儿子出海打渔死掉了，现在只剩阿婆一个人带着不到十岁的小孙子过活。前几日，据说是阿婆的男人回来了，一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根本不似阿婆说的多么英俊。而且还是一个特别小气的老头，村里人上门去贺喜，连利是都没有给。大家败兴而归，都说这个男人配不上阿婆等了他一辈子。据说男子还东南亚有了钱，娶了新的女人，现在儿孙满堂，回来只是祭祖，不是专门看望阿婆的。男人走的时候，带走了阿婆的小孙子，说是去国外读书了。男人没有给大家包红包，却出钱在街口树旁修了一块牌坊，写着自己的名字。绮雯每天看阿婆坐在街口的那颗挂满红绳的老树下面，旁边就是那块石牌坊。之前阿婆膝前还有一个男孩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阿婆还是会看远方，只是她知道，她这辈子也盼不来什么人回来了。
村里这样的故事多了，绮雯便知道，男人女人是没有定数的，如果能在一起，便在一起，不能，最好是可以留下一个儿子，实在不行，自己也可以过的。村里很多年老的女人都懂的，要死的时候就爬到门口去，或者打开窗子，这样就不会等待好久才被人发现尸体，弄脏了房子。村里的人会帮着老人送终办事，依旧是尘归尘土归土，她们的房子遗产会由村里的掌事接管，如果能通知到海外的男人，就通知，如果不能，就交到宗祠学堂里。她们知道，自己的男人在死掉之后，当然，可能是死掉的几十年、一百年之后，也会由她们的子孙负责把尸骨送回来，和自己埋葬在一起，在地下，可以永远在一起。
绮雯眼里的赤坎，是由沉默的女人组成的。
在这些女人里，绮雯算是一个不同的存在。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和九月初九妈祖诞辰和忌日的时候，村里都会组织祭奠，这个时候便会选出一位最漂亮的姑娘扮演妈祖。从绮雯十四岁开始，一直是她扮演的。慢慢的，绮雯的名字就没人叫了，大家都叫她妈姐，意思是扮演妈祖的姑娘。
扮演妈祖有一套繁琐的流程。提前七天，就不能吃肉，需要吃素祭拜。提前一天的晚上，姑娘就不能吃饭了，也不能喝水，因为要一整天待在天上。半夜的时候，就有人来给姑娘梳妆、打扮、穿衣服，每年的衣服都不一样，是要看大家捐钱的多少来定做的，有一年绮雯记得，那衣服上都是珍珠的镶嵌，很是贵气呢。梳妆打扮好了，便坐在堂里，烧香祭拜，直到其他祭祀的团队来请。请妈祖，就是把扮演妈祖的姑娘抬上肩膀。下面有时候是一个人扛，有时候是两个人抬一个横杠。姑娘被困在杆子上，抬上身，便可以出去接受众人的祭拜了。抬杆子的都是村里最壮实的年轻人，也要长得帅气才可以。
游行有时候要持续一整天，这一天里，扮演妈祖的姑娘不能说话，也不能去厕所，更不能吃喝，虽然辛苦，但是绮雯觉得这是福气，也是家里人的尊荣，毕竟每年只能有一个姑娘扮演这个角色。
游行很复杂，还要表演"妈祖过海"的仪式了，也被称为"走水"，就是说模拟妈祖当年绕过惊涛骇浪，降伏妖魔鬼怪，历尽千辛万苦，为老百姓祈福领航的场景。这个时候，古街道就化身为一片大海，数个村民装扮成虾兵蟹将、水怪的模样在前头拦路，并且不断地用水泼妈祖的轿杆。抬杆子的青壮年则左冲右突，冲破重重障碍，直奔天后宫，扮演妈祖的女孩在身上要做出普渡众生的样子，几人配合演绎着妈祖不畏风大浪高救难救世的功绩。整个过海仪式三进三出，古朴、热闹，全村人都出来观看。跟着妈祖后面的是龙，每节龙神上端坐一名盛装打扮的孩童，并被后生抬着，龙首龙尾不停挥舞。长龙跟随在妈祖后，游遍大街小巷和田间，接受信众膜拜。经过的地方各村信众准备好大量祭品，供奉于妈祖之前，共同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有时候还要准备上万个红灯笼和巨大的糕柱，每根糕柱由几千块糯米糕组成，十分壮观。
每次演完妈祖，回家的时候绮雯的腿都是僵直的，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还会非常的开心。除了接受到众人的膜拜，还会有人纷纷点评，今年的妈姐比去年的怎么样，是不是更俊俏，更苗条。每一次绮雯听到的都是好评，就更加卖力的表演。
最让绮雯开心的还有扛着她的后生，那男子有二十多岁，就是邻村人，绮雯有时候在集市上看到他出来卖鱼，却没有说过话。绮雯只知道，躲避虾兵蟹将的时候，那汉子的后背绷的那么直，转身那么快，手劲那么大，怕绮雯掉下来，还会用那一双大手揽住绮雯的腿，高兴了一边跟着锣鼓哼曲子，一边捏绮雯的脚心，绮雯不能说话，但是会扭动一下，表示微微的反抗。两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默契。
但是第二天，活动结束了，她们便都不互相认识了。
现在绮雯要嫁人了，嫁过人的女人是不能扮妈祖的，也许她再也看不到那俊俏孔武的后生了，也不能被他背一次。绮雯有时候会默默走到邻村去，能看到他跟着爹爹在干活，却什么都不说，看看，就离开了。
结亲那天，绮雯从盖头下面偷偷看出去，杂货店的老板她之前见过，是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可是，从盖头下面看到的这次，绮雯却发现他是这么的年老，这么的枯瘦，一双手对着来往的宾客作揖施礼，手上爆出黑紫色的一条条青筋。
就这样，绮雯便从一个渔家女孩变成了杂货店的老板娘。嫁过去好几天，她才知道自己的男人姓刘，因为店里的伙计都叫东家，只有那天隔壁店的老板来聊天，叫了一声“刘老板”，绮雯才知道。刘老板快五十岁了，本地人，之前的结发妻子，感情很沉，却早早死掉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这几年很多人给他介绍女人，他却立志要娶个绝色的，一直没有定下来。直到那天，刘老板在街上看送妈祖，站在栏杆上扮演妈祖的那个女孩眉眼俊俏，画着浓浓的妆，却掩不住眼睛里的温柔，一双小手挥舞着，迎送四方神明。刘老板马上就知道，自己又可以结婚了。他打听了好几天，才问到了绮雯的爹娘，答应给她们一百块钱的彩礼，还可以送他们一张新的渔网。绮雯的爹娘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于是绮雯就换了一百块钱和一张渔网。
出嫁前一天，冷漠的娘进到绮雯的屋子里，跟她嘀嘀咕咕讲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要怎么伺候自己的男人，比如要顺从、要娇媚、要温柔，绮雯说，知道了。娘便出去了，临走的时候道：早点睡，明早我过来给你上妆。绮雯笑了笑，她经历过那么多次扮演妈祖的上妆，哪一次都会比自己出嫁的这次盛大吧。
刘老板的身体在这个年纪的男人中还算是不错的，每天晚上他都有想法要和绮雯亲热，绮雯便也顺从，娘教导过的，作为女人，一定要让自己的男人满意。可惜还是年纪太大了，每次亲热的时间总是一瞬即逝。结束之后，刘老板便沉沉睡去，还瞬间打起来震天的呼噜。这个时间才是绮雯自己的。她总是会打来水，认真的洗自己的身子，然后慢慢的思考自己接下来漫长的人生。
绮雯之前生活的地方虽然是穷的，但是有一大片天海。现在生活的地方虽然吃穿不愁，但是只有一方浅浅的天，下面就是杂乱无章的铺子。杂货铺是一里一外两间屋子，外间卖货、里面住人，再配了一间堆杂物的小房。
铺子里除了刘老板自己，还养着两个伙计，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叫拴柱，外地人，据说老家穷的吃不了饭，才跑出来的。另一个年纪小一点，叫阿福，本地人，是刘老板的远房亲戚，说不清楚的那么远。栓柱已经快三十岁的，身体健壮，干的都是搬运的事，店里苦活累活都是他干，却也不叫苦，晚上就睡在店里的杂物房里。阿福才十五、六岁，因为会认字，所以做一点账房的事情，算算帐、出出货。之前在柜上迎客卖货的就是刘老板和阿福两个人，现在，刘老板娶了这么漂亮的女人，总想叫自己的女人在柜上，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
绮雯没干过这样的事，总觉得羞耻。不管来的人是谁，都要和人家聊天说话，她是有点害羞的。刘老板便骂她，说她是一条渔网换来的，不能只吃饭，不干活。绮雯便没办法，只能到柜上去坐着。那杂货铺里的东西太多了，她根本记不住，只是看看街景罢了。到了要做饭的时候，绮雯便忙招呼一声，进去给几个男人做饭，做什么男人都觉得好吃，这个时候是绮雯最快乐的时光了。
伙计们不敢称呼绮雯的名字，有一次栓柱叫她道“老板娘”，被刘老板喊了一顿，道：她是什么老板娘？她也配？她是我一条渔网换来的。于是两个伙计便只能叫她“里面的”，意思就是老板家里的女人。绮雯这个时候才明白，原来自己不是刘老板的太太，也算不上是姨太太，不明不白的就进了这杂货铺做了“里面的”，现在她想再回去问自己的娘，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绮雯的肚子是很能干的，嫁过来第一个月就怀上了孩子。刘老板开心的要命，叫绮雯别干活，只是呆着养胎就行。十个月过去，绮雯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刘老板给他起名叫荳官儿，于是绮雯也从“里面的”变成了“荳官儿娘”，绮雯觉得，自己得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人生就已经到了终点，她很踏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