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语文课,给大家念一篇由咱们班同学写的获奖作文供同学们学习。”语文老师沈梦一进教室,便直奔主题。
“作文题目《我的家》。我所在的是一个五口之家,除了爸爸妈妈外,还有爷爷奶奶。先说说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是一名旅游公司的高级经理。他每天都很忙碌,专注着自己领域的业务,比如做市场项目考察调研,优化景点行进线路,安排沿线食宿与购物等。同时,他还得尽可能的压缩空间利润,用爸爸的话来说,就是用最低的价格来享受最美的风景和最优质的服务。每次爸爸工作的时候,他都非常认真和投入。他总是一丝不苟的整理好材料,听取大家的讨论意见,最后再进行条框总结。爸爸的同事们评价他是个踏实认真、有条理的靠谱领导。现在爸爸被公司调去了国际旅游部,负责跨国旅游的业务,工作内容变得更加繁杂了,但他没有丝毫的抱怨,只想着把事情一件件的做好,从爸爸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勤奋努力的样子...”沈梦声情并茂的朗读着手中的作文,因为内容的指向性非常明确,同学们一听便知道是出自殷悦的手笔,纷纷向她投去羡艳的目光。
倒是殷悦自己,越听越感到不好意思,脸红到了耳朵根。
这篇作文本产生于去年年底林奶奶到家里串门走后的所想所感,只是殷悦对家里的人和事做了美化。作文里的爸爸是努力认真,奋发上进的有为领导,带着团队组员拼杀市场;妈妈则是勤劳质朴,算账精明,顾家有方的贤妻良母;至于爷爷奶奶,一个和蔼慈祥,宽厚仁义,另一个就活到老学到老,经常看书看报,向自己的后代传教人生的经验,生活的智慧;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小主人公殷悦则彬彬有礼,温良谦恭,勤学向上,真真是模范家庭的典范。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那晚林奶奶走后,殷悦本是赌气性质的想要乱写一通,最好是能将奶奶刻画成格格巫一样的坏人这才解气。谁料,写着写着,竟然变成了描绘自己理想中的家庭蓝图,待到回过神来,已是洋洋洒洒的800字完了工。此时殷悦的心情早已抚平顺畅,便不想再返工重写,于是将作业本装进书包,第二天交给老师完事。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一次作文,不想语文沈老师读后觉得写的不错,便通过学校平台向市里的创新作文大赛投了稿,这一举便获了三等奖。
沈老师读罢,带头鼓起了掌,全班同学便也学着老师的样子给予了热烈的掌声。殷悦头低的更低了,她撒谎了,她吹牛了,她的家人根本不是作业本里描绘的样子。
“让我们有请殷悦同学到讲台上来给大家说两句。”沈老师很是重视,将一堂课的宝贵时间都留给了殷悦。
殷悦犯了难。颤颤巍巍的从座位上起立,脑中思索着该如何应答。
钱宏远坐在座位下看的真切。他家的爷爷奶奶与殷悦的外婆是世交,当年因为家里打官司的事想来投奔殷家,不想却被殷悦的奶奶阴差阳错的打乱了计划。后来,钱宏远的姐姐生了病,做了手术,殷悦的外婆亲自跑了一趟福建去探望,将情况倒给了殷悦的妈妈金芳月听,金芳月又偶然的说给了殷悦,这才将孩子们的缘分线牵在了一起。
只是在钱宏远的建议下,殷悦与钱宏远在学校里只表现的像一般同学一样,从未向班级里的第二个人吐露过两家的亲厚关系。
有了老一辈的交情作基础,两个小朋友又这么巧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于是逢年过节,这一来二去间,在殷妈的有心维护下,钱宏远和殷悦私下早已混成了熟人,对彼此的家庭情况也各自有所耳闻。
钱宏远不知殷悦的作文为何要撒谎,他看着站在台上说话磕磕巴巴的殷悦,很是不解。
这天放学后,几个女同学围住了殷悦,都要她再说说作文获奖的事,殷悦却是想要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才好,尴尬的不想回应。
“你们想获奖,就自己也照着写呗,再请沈老师帮忙给推荐推荐,来问事主做什么,又不是殷悦自己去投的稿。”钱宏远上前帮殷悦解围。
“诶,钱宏远,你不是不跟女生说话的么。”带头的一个泼辣的女同学道。
“关你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有空多管好你自己。”钱宏远不客气的道,说罢便向殷悦递来一个眼神,快走。
殷悦接收到钱宏远替自己解围的善意,立即道:“我家里有事先走了,下次再聊。”说罢,背着书包就和钱宏远跑开了,只留下几个女同学面面相觑,这俩人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殷悦与钱宏远只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在钱宏远平时学校门口坐公交车的站台后面一站这才停住了脚步。
“歇一会儿吧,说说话。”钱宏远先开了口。
“谢谢你刚才帮我解围。”殷悦褪下书包,放在站台的椅凳上,背靠着广告灯牌坐下,彻底放松下来。
“你作文里为什么要说谎?你爷爷奶奶明明不是你写的那样。”钱宏远直接问道。
“这可能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吧。”殷悦学着大人的语气道。
这时,一辆57路公交车驶来,钱宏远却丝毫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你现在住的远,还是早点回去吧!”殷悦催促钱宏远道。
“没事儿,我陪你会儿。你们家对我们家那么好,还给我们家房子住,给我姐介绍医院和医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钱宏远诚恳道,“你知道今天我听老师念你的作文,想到什么了吗?”
“想到我说谎了呗!”殷悦调皮道。
“我先想到你生活中的奶奶重男轻女,对你不太好,而后又想到了我姐。”钱宏远的声音低沉下来。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联想?”殷悦没有注意到钱宏远的表情变化,咯咯咯的笑了两声。
“我家里人准备放弃对我姐的治疗了。”钱宏远看向远方闪烁着的红绿灯,感觉很是寂寥。
“为什么!她是你亲姐啊,也是家里人啊!”殷悦很不理解。
“因为她跟你一样是个女的。”钱宏远面无表情的陈述着,“你知道为啥计划生育抓的这么紧,我们家还能生三个吗?”
殷悦摇了摇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姐的名字不在我们家的户口本上。她跟着我家的一个堂舅姓了蔡,叫蔡娟。就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我爸妈这才又生了我哥,为了能再生一个,我哥出生后就给报了个残疾,这才又有了指标生了我。”钱宏远这突如其来的表述,惊的殷悦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姐姐会死吗?”钱宏远哭了,挥起手臂用力擦着大颗大颗掉落的泪水,袖口很快湿了一片。殷悦想从书包里找一张面巾纸,却发现根本没有带,只得干坐着陪着钱宏远伤心。
“我好怕姐姐会离开我们。她比妈妈对我们还好,爸爸妈妈出去干活,都是她陪着我们,给我们做饭,陪我们玩儿。我7岁那年爬树摘果子吃,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腿上划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她哭的跟什么一样,背着我去村里的卫生医院,整整3公里啊,姐姐累的都吐血了却还在怪自己没有看好我。”钱宏远哭的愈发伤心。
“不会的,不会的,你姐姐会长命百岁的。”殷悦安慰着钱宏远,说出的话却是连自己都不信,殷妈跟她透露过,钱家姐姐的情况越来越差,已经到了每天吃一点流食的地步,说不清楚话,脑子也糊涂了。
“如果无论生男生女都一样该多好。”钱宏远耷拉着脑袋。
“如果人能不生病该多好。”殷悦跟着叹息道。
两个小伙伴坐在站台,有一搭没一搭的彼此宽慰着,伴着夕阳的徐徐落幕,对着天空说尽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