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内帘,吴文亮快速翻阅着对读官送来的朱卷,当看到以“大圣齐天”开头的卷子时,不由得会心一笑,因大大方方地将此卷抽了出来。
“好小子,不枉圣上对你的栽培。”
同考官毛应元是个耿直的,认真审阅一番,直言道:“吴大人,此卷平铺直叙,详略得当,破题可圈可点,若放在云贵等文风不盛之地大抵能中,甚至夺魁;然放在我南直文风昌盛之地,就显得平澹无奇了。”
房官刘宾极善察言观色,怎能看不出来主考官对此卷甚是喜爱,当下沉着脸反驳道:“毛兄此言差矣,阅卷岂能按图索骥?刘某认为,此卷详略得当,语言精练,破题生动传神,颇有另辟蹊径之意,当入最终审评!”
吴文亮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捋须笑道:“是极是极!如此务实的答题风格甚符合我等心意,吴某认为,它不光能入审评,荣登乙榜亦不成问题!”
毛应元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哐哐当当的敲锣打鼓声,永臻五年,南直隶乡试乙榜揭榜。
应天巡抚孙顺昌、乡试主考官吴文亮命衙役将乙榜悬于聚宝门外,一来受江宁百姓瞻仰膜拜,二来彰显皇恩浩荡。
随后,报喜之人的呼喊声传遍大街小巷:“捷报!捷报!永臻五年,南直隶乡试解元,江宁程梓隆;亚元,苏州方珆直;经魁,徽州乔慎行……”
众考生或聚于巡抚衙署前议论榜单,或站在会馆、客栈门口等待报子的报信,金榜题名,名落孙山,发疯者、垂头丧气者、要死要活者比比皆是,喜怒哀乐,冷暖自知。
此时,林晚站在吵吵嚷嚷的人堆之外瞭望榜单。
任氏兄弟从乌压压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同时拍手狂叫:“林公子,你位列乙榜第八十五,中了,中了!”
“哈哈哈哈!林公子,十五岁的举人呐,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光祖仿佛与有荣焉,摁住林晚的肩膀狂抖。
林晚长呼口气,听此消息不由得放声大笑,在逼仄的号舍窝了九日的憋屈之意一扫而光。
吴文亮这厮终究没有给他下套。
举人,意味着阶级的跃迁,意味着他真正成为了地主阶级中的一员!
忽锁眉说道:“停停停!快别抖了,老子都快被你俩抖散架了!走,本公子带你们吃霸王餐去!”
他名次不高,但年龄太过惊人,或有观榜的考生上前道喜,嫉妒、羡慕、讽刺、鼓励等情绪溢于言外,人之本性使然,无可厚非,亦无需计议。
“同喜同喜,林某与诸君共勉!”
忽听得一阵经久不息的喝彩之声,但见解元、亚元、经魁三位主角骑着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行走于街市,时不时有纷纷扬扬的花瓣洒在三人身上,张扬之景竟不下于状元游街。
光宗叹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林晚扫了他一眼,笑道:“彼可取而代之!”
乙榜揭榜之后,是科举四宴之一的鹿鸣宴。
鹿鸣宴由应天巡抚孙顺昌主持,主考官吴文亮、副考、房官、省学政等一众大佬都要参加。
宴始,解元独坐一席,亚元、经魁共坐一席,其余新科举人四人一席。
孙顺昌装模作样地来了番开场白,后勉励在座举人:“今日之宴,一来恭贺诸位名列乙榜,当不骄不躁,争取在明年春闺之时更进一步,与老夫再续前缘;二来诸位都是我南直隶的栋梁之才,当今天子圣德贤明,正值大兴文治之世,老夫与诸位共勉之。”
众人忙离席躬身道:“恭听大人教诲!”
孙顺昌抬手示意,众人落座。
他端起酒杯,又道:“诸位满饮此杯,祝各位前程似锦。”
众人亦端起酒杯拜谢。
随后由解元起头,向考官、学政一一敬酒。
酒酣,孙顺昌笑道:“诸位都是江南灵秀之地的才子俊杰,想来诗词如同文章一般锦绣,今日揭榜设宴,春风得意,老夫与有荣焉,莫不如以诗词助酒兴,来一回醉翁之乐?”
文亮笑道:“孙抚台好雅兴,吴某正有此意!”
有自负诗才者大喜,忙拜请两位大佬出题。
孙顺昌笑道:“吴大人,你为本科乡试的主考,和在座举子算有了师生之谊,这出题一事,当由你来主导。”
文亮思了一回,忽看向林晚,脱口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何谓君子?立德,立功,立言。贞元十九年春,白乐天作《养竹记》,书于亭之壁,以贻其后人。”
“乃曰: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
“不若以‘竹’为题?”
孙顺昌赞道:“吴大人此题甚好,我等为官,当为君子,君子则如竹。”
解元程梓隆才思敏捷,率先道:“程某不才,略有所得,愿以拙作,抛砖引玉!”
文亮欣慰笑道:“不愧是今科解元,就冲这份敏捷之才,你当为鳌首!”
“谢大人抬爱,学生当之有愧。”
他收敛谦虚之意,朗声颂道:
“挺拔不屈虬龙松,高标竹节腹腔空。傲性别样艳梅红,三友好胜严隆冬。”
孙顺昌赞道:“不错,不错,‘挺拔不屈虬龙松’一句,君子风骨跃然而出,今科鼎甲,你当之无愧!”
程梓隆出了一番风头,满面春光,笑声中掩饰不住得意。
亚元方珆直不甘落后,忙起身说道:“两位大人,学生也有了!”
“哦?亚元快快颂来!”
方珆直挑衅地看向解元,亦朗声道:“浅笚初临竹影空,新枝摇曳立南风。截方钓线长河里,犹梦破天霜雪中!”
孙顺昌又赞道:“立意别具一格,写尽了垂钓之人的坚贞之意,好诗,好诗!”
经魁乔慎行随之也颂了一首,三人言语中或多或少地带了火药味儿。
忽一人阴阳怪气说道:“听闻桑榆兄与吴大人于琉球有过命的交情,又共同参与了与倭国订约一事,而今桑榆兄十五岁得中举人,文武双全,不在王子安、张太岳等神童之下,桑榆兄必然是才思敏捷之辈了。正值鹿鸣,何不一展大才,让我等同科领教领教?”
此言一出,殿中笑声渐止。
在坐者纷纷打量林晚,窃窃私语声骤起。
“他便是参与了琉球、倭国事的林晚?好年轻!”
“他和吴大人竟有这层关系?难怪能……荣登乙榜。”
“此子既得散官,又受封低爵,还被特简为翰林待诏,如今再中举人,人生得意至斯,纵死无憾矣。程解元,与人家相比,你简直就是老魔小丑啊!”
……
吴文亮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因说道:“张之峻,你似乎对本官决定的乙榜有异议?”
张之峻大言不惭说道:“学生不敢。学生只是觉得,如此文武皆备之人,定有超乎常人的诗才,然桑榆兄似很低调,除了饮酒,竟不发一言,学生这个急性子哪里憋得住?故有此一言。”
吴文亮正欲再斥,林晚忽然起身,恣意一笑,又躬身一揖,乃说道:“各位大人,各位兄长,晚这厢有礼了。晚自知年幼,与各位兄长相差太远,亦无心逞能,所以只饮酒,不发言。今张兄有邀,晚若拒绝,岂不是辜负了此等盛宴?”
“晚即兴一作,无心攀比,各位请听好了!”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众人回味半晌,皆为之震惊。
文亮拍手大笑:“果然好诗才,此诗一出,前面之作皆黯然失色,差距犹如荧光之于皓月尔,汝名列乙榜,无可争议。”
张之峻亦是一惊,看林晚的眼神愈来愈复杂,少顷愈发落寞,胸臆难平。
林晚义正词严说道:“诗词,小道也,或有益于陶冶情操,然与经世之道相差太远,晚之雕虫小技,献丑!”
“嘉佑二年,文坛领袖欧阳修主持科考,所录进士,二苏、二程、二曾、张载等人,一名将、三文豪、九宰相,个个都有经世济国之大才,晚与诸位同科共勉!”
程梓隆目露奇芒,率先起身附和:“程某与桑榆兄共勉!”
孙顺昌拍手大赞:“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此之为先天下忧、后天下乐也;同归,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