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愕然,怔怔看着昭隐和柳世千,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柳世千不是脑子吓坏了吧?他怎么看着鬼殿喊住持啊?
“你……你是住持……是吗?”
柳世千双眼充血,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道:“那个青纹我不会记错的……住持的后脖颈处有一个像异族文字的青纹,跟那柄剑上的一模一样……”
青纹?
异族文字?
无名这才回忆起来曾在向安脖子上也看到了这个青纹,也正是如此他才怀疑向安是鬼殿历劫的肉身凡胎。
他突然理解了为何在缉拿骨女的过程中鬼殿总是神色怪异,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原来他知道事情发生的一切,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他正是一切的因,才酿成如今的果。
这……
无名心塞。
昭隐显然是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身将骨女收押于恶灵簿,准备离开时又被柳世千拦住了去路。
“住持……我对不起……”
一边说着,他直接跪倒在地,无名只觉得他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嗤了一声。
“有什么话去归凉寺。”昭隐冷冷道:“当着他的面说。”
他,应该指的是“空明”吧。
无名本以为柳世千不会来的,但他还是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沁阳。
无名心道:这柳世千怎么换路线了?他不是小人吗?难道真的变成了大善人?难不成真是沁阳郡主把他净化了?
“阿弥陀佛。”
空闻单手立掌再度微倾上身,柔声道:“柳施主,多年不见。”
“见过空闻方丈。”柳世千尬笑了笑,也许是他见骨女被收服了,才神情自然了些,道:“这么多年,空闻大师还不愿走,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看我的报应。”
“善哉。”
空闻微微睁眼,慈眉善目渐渐淡化,他看了一眼被昭隐锁在一旁昏迷不醒的骨女,叹道:“不过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俄然,柳世千另一只手拔出长剑直接跳到空闻身后,剑刃逼近空闻的脖子,渗出了血,这一行为令在场所有人都深感意外。
沁阳惊喝:“相公!你这是做什么?!”
无名直接现身于柳世千身侧,束鬼绳将他的手死死拴住,怒道:“本以为你幡然悔悟,没想到——”
“哈哈哈哈!”柳世千忽然仰天大笑,嗔目冷笑道:“我本就是一个小人,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如何?”
一个石头迅疾而又精准的砸中柳世千的眼睛,众人望去,是少年十七。
“大坏蛋放开空闻大师!”
眼见此人,柳世千恍惚间不禁惊诧:这个少年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你……”
“大坏蛋快点放开空闻大师!”
“阿弥陀佛。”空闻镇定自若,即便面临死亡也不会让他有任何慌乱一般,柳世千一脚蹬开他,怒吼:“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动不动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又一块石头嗖地精准打中柳世千另一只眼。
呃,这十七还真的挺护空闻的。
“好好……”柳世千用被骨女贯穿的那只手捂住眼睛,惨笑着。“这位少年,你是谁?”
十七见上次给自己护身符的沁阳也在一旁,再度礼貌感谢了她,然后喷了柳世千一脸唾沫,不是很想回答他。
骨女鬼识未醒,若她醒着,哪轮得着柳世千犯上作乱。
这是无名第一次希望把鬼再放了。
人心难测,远比鬼怪恐怖。
十七下意识地往沁阳身后躲,环儿也被这情形吓得失魂,见这小鬼头居然敢往郡主这里躲,狠狠瞪了他一眼。
“呵呵……”柳世千神色一转,杀意顿起,挣脱无名的束鬼绳提剑冲向十七。
糟了!
沁阳下意识地挡在十七面前,柳世千的长剑生穿沁阳的心脏。
“啊!!郡主!!”
事情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前进了,在场所有人都被惊得五雷轰顶,更令人想不到,沁阳会舍身相救一个陌生少年。
“不要啊!!”十七抱住险些摔倒的沁阳,他心中的一束光“啪”一声,灭了。
沁阳嘴角流下血液,她永远都是那么温柔地看着柳世千,痛苦轻声道:“相公……别……别杀他……”
“沁阳!”柳世千从十七怀中将沁阳夺走,他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就像小孩子想要守护的东西又被自己亲手毁灭。
无名瞥了一眼站在一侧的昭隐,他始终是那副冷峻面容,淡漠旁观着这一切,鬼界君主什么没有见过?说不定比这更离奇更变态的事情都经历过……无名心中竟萌生出一种失落感。
也是,鬼殿高高在上,又怎会轻易为低贱种类动情?他一直对我面露厌恶神色,指不定早就想把我一脚踩死,嫌我碍眼。
昭隐见他颓然,依旧不语,眼底掠过不悦。他只是单纯觉得无名很弱,没想到会这么弱……
沁阳已逝,柳世千那一剑本就是致人于死地,只是他没想到会用错了对象。
十七跪在地上,手里攥着那个护身符,一滴热泪掉落在上面。
“阿弥陀佛。”
空闻道:“柳施主,回头是岸,这位女施主为你承受的业障已经太多了。”
什么?
柳世千一惊,惶然望着空闻。空闻见他什么都不知,叹了口气:“你只知女施主礼佛求子,其实她是在为你消除业障,此处还有她焚烧为你抄写的经文灰烬,善哉善哉。”
他转望环儿,可惜环儿确不知情。
“女施主曾在多年前独自前来,询问关于柳施主的事,我并未多言。”空闻再度睁眼,缓缓道:“但是,她发现了一个人,便是我借观音草之叶超度转生的十七。”
听闻此话,在场所有人都更意外了,包括昭隐,还有忽而觉醒的骨女。
十年前。
沁阳见观音草叶落猛然变化为一位沉睡的男孩,惊恐不已,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事,惊诧道:“他……”
空闻见此情形实属意料之外,只觉因缘巧合,叹了叹:“阿弥陀佛,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大师,何出此言?”沁阳不解,满是疑虑。
“女施主所来为何?”
“寻我夫君柳世千的过往。”
“这孩子,便是他的过往。”
什么?沁阳再度惊惶,聪慧如她,心中已猜到三分,镇定下来道:“那为何会由这草变换而来?”
“阿弥陀佛。”
沁阳俯身仔细看了看这男孩,这五官样貌确实与柳世千很神似,尤其是熟睡的样子更像他了。
“他叫什么?”沁阳起身,继续向空闻问道。
“十七日生辰,名为十七。”
沁阳虽然心生酸涩,但还是强忍着痛苦,哀痛道:“真的是我相公……做了那些天理不容的事吗……”
“善哉,施主心中自有定论。”
听空闻讲至此处,十七满脸不可置信,急忙打断:“什么?我……我竟然……”
他瘫坐在地,同样震惊的是柳世千,悲痛欲绝地看着周遭一切。
“十七,便是柳施主当年与史家小姐的子嗣。”
史家小姐?
骨女一听到这个名字,顿然震碎束缚的枷锁,直奔柳世千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昭隐直接瞬移一记额触让她“冷静”下来,只见从地界穿出无数冰刃咒枷死死萦绕住,无法动弹。
无名被昭隐的一招定夺惊艳到,不得不服,弱者总是会不受控制慕强的。
“真的是你,香兰……”柳世千惨笑,沁阳的死对他已是致命打击,他看着眼前“故人”成了这副模样,冷冷呵道:“我亲手杀了你,没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报应……都是报应……”
“阿弥陀佛。”
空闻从佛像后取来那株观音草,走向柳世千:“这株草,是从空明师兄的舍利子中生长出来的,我用它维持着十七的性命,也用她净化史家小姐的怨恨,只是怨恨太深……史家小姐还是堕为了恶鬼,成为现在的骨女。”
舍利子中生出观音草本就是旷世奇谈,空闻的善意没想到也成了助纣为虐的契机。
“住持……”
柳世千心如死灰,跪在地上,望着昭隐的那双眼,布满血丝,他嘴巴张合,不知说些什么。
无名见昭隐再度指向骨女眉心,只见她身上迸发出一阵白光,略显刺眼。
骨女褪去一身狠戾,变为寻常女子模样,身着一身素服,面无血色,此女确切来说,应是史香兰。
她缓缓睁眼,苦笑道:“柳生,你害得我好苦。”
柳世千直接吓倒跌落在地,下意识去抓地上那把剑,史香兰见他这样,更是黯然神伤。
“我爹待你不薄。”史香兰慢步向他走进,柳世千害怕地直哆嗦,想往后移动却已至墙角。“你引诱我与你私通,还将我卖入青楼,你可知……当时我已有了你的骨肉……”
“不!我不信!谁知道是不是你偷汉子生的孽畜!”柳世千撕心裂肺地咆哮,有些神智不清,更多的是他不愿去相信。
“呵呵……”史香兰心如刀割,凄笑哽咽:“造孽……真是造孽……”
无名见昭隐脸色面色漆黑,好像在极力压制情绪一般。如果昭隐曾经就是空明的话,现在他可能真的想狠狠收拾一顿柳世千。
史香兰从怀中取出半块碎玉砸向他,无名望去,上面刻着一个“生”字。
柳生,就是柳世千。
“史权是什么好东西?他看不起我是个弃婴,怎么可能真的重用我?”柳世千啐道:“他瞧不起我,处处打压,奈何你对我情根深种,我又怎么不能借你来好好惩治你那个蠢货爹?呵呵!”
史香兰摇了摇头,不知是对他绝望还是对真相的不愿相信,叹着:“你与那文部尚书齐振勾结害得我爹入狱被杀,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将我献给他?你当真……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爱?”
柳世千面目狰狞,只觉可笑,讪讪道:“我这卑鄙小人,怎会真正爱过你?你不过是我的弃子,呵……”
“好,你告诉我,你当年与你的好兄弟决裂,不听他的劝阻,与那国师勾结围剿归凉寺之时,可有对收养你的住持愧疚过?”
一听此话,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昭隐眉眼一冷,无名捕捉到他眼角的一抹失望。
原来柳生与钟时韫决裂的契机,竟是如此。这柳生真是白眼狼,对收养自己的住持竟恩将仇报。
空闻不语,垂眼望着观音草。
“我被你一剑穿心,死时诞下胎儿恶灵,住持用尽毕生功力超度我的孩儿……”
“阿弥陀佛。”空闻轻叹:“空明师兄本不可插手他人因果,当晚便圆寂了。”
柳世千惊如五雷轰顶,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相,住持竟愿为仇人之子舍弃自身性命。
他……当时可是真的想剿灭归凉寺的啊……
柳世千疯了一般跪地爬向昭隐,拼命磕头谢罪,大喊着:“我错了,对不起。”
昭隐无言,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
一旁的十七不知所措,史香兰温柔走向他,道:“好十七,已经这么大了……我罪孽深重,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幸好鬼殿开恩,让我来再见你一面……”
声音渐渐轻颤,史香兰的身体慢慢化为花瓣飘散于风中,十七想要抓住那些花瓣,却扑了空。
无名实在看不下去这柳世千发疯,直接一记硬捶给他打晕过去,他细声询问:“昭兄?”
“走吧,人间事便交由人间处理。”
昭隐欲离去之际,空闻喊住了他:“师兄,别来无恙。”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第一次见面。”
昭隐驻足,停在空闻身旁的观音草边。
“师兄从来没有真正的消失过,就如这株草。”空闻淡道:“我起初不明白师兄为何收养那两个弃婴,还教他们道理……后来的事我才明白师兄的用意,是空闻境界不够。”
“不。”昭隐打断他,正色直言:“你做的很好,只不过……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无名完全听不懂他们的言下之意,为什么说空闻执迷不悟?难道……
空闻浅笑,众人只见寺院内慢慢化为虚无,一切都渐趋消散,好像世上从未有过归凉寺。
那些动物也全部消失,十七被吓得失魂。
什么情况?
空闻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为一根白骨,置于昭隐的手中,观音草消失不见,只剩下空明圆寂后留下的舍利子。
无名惊愕不已,一时不知所措。
“归凉寺自当年被国师尽毁,人间便再无归凉寺。”昭隐看着这根白骨,神情凝重。“空闻对空明的执念,化为白骨,后来又复生了史香兰母子。”
原来竟是这样。
十七被空闻用尽一切办法变成了人类,但他死活不愿跟着柳世千认祖归宗,誓死守卫这片山林。
柳世千因意外杀死沁阳郡主,被国君流放塞外永无归期。
无名与昭隐站在断桥上,他鼓足勇气问道:“昭兄,这座断桥可有什么深意?”
“空明第一次救下意外落水被流水带到此处的空闻,就是在此。”昭隐似乎想起来前尘往事,有些感慨。“为了救他,空明斩断了这座桥。”
断桥,不是缘断,而是念生。
无名对昭隐的好奇心又加一度,他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昭兄,你讨厌我吗?”
“嗯。”
真是直接……
“你真的太弱了,而且主意出的也烂。”
更扎心了……
“不过。”
诶?居然有不过?无名一脸期待。
“赤子之心很难得。”
这句话在无名听来完全变了个意思,就是又蠢又傻又没用的意思。
果然听鬼君夸奖,还不如不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