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德忠家门外,一行人急急地涌出,各自骑上自行车,朝着一个方向,匆匆离去。
禁闭室里面什么也没有,显然是临时关押犯人用的。
夏正阳和方勤分别靠在两面墙上,默默无语。
他们脚边的地上,铺着一些稻草。
过了片刻,方勤望着窗外问:“几点了?”她的声音里里还充满着疑虑。
夏正阳看了一下表,又抬头朝门外张望了一下,答道:“快十点了。”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哇。嘿,这都怪我,把你们全给害了,尤其是你。”夏正阳拿拳头在自己头上捶着。
方勤沉吟着,并没有什么动作。
夏正阳看着方勤,眼睛忽闪着,似乎要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方勤才低声地说:“其实不怨你。我,是自愿的。”
夏正阳脸露喜色度以:“真,真的?”
方勤望着高处装着木头窗棂的窗户悠悠地说:“嗯。爷爷奶奶病了,他们是农村的,现在跟我们住。家里需要钱。”
“哦……这些我知道……我,我想帮你……”
“谢谢你。”
“谢什么?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也没挣到钱。”夏正阳的脸色极其落寞,只拿眼睛瞟了方勤一下,没敢拿正眼看他。
“那也谢谢你,怎么说,这也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夏正阳“噗嗤”地笑了,他抬眼望了望方勤,又低下头,有些自我解嘲地道:“嗨,这算什么正经工作啊?连我爸爸都看不起。”
“他那是……”
方勤的话还没有说完,禁闭室的门就被打开,一个小个子下巴有点尖的穿着工作服的小个子男人站在门口,扫视着他们。
“聊得挺热乎啊。方勤,出来。”小个子男人喊声有点超出了他的音域,嗓子听上去有点沙哑。
方勤愣了一下,看着夏正阳。
夏正阳望着方勤,然后瞪着尖下巴的小个子。
“店是我开的,不关她的事。你们放了她,有事找我。”夏正阳错身上前,顶着尖下巴。
方勤也收回目光,抿了抿嘴唇。
小个子一抹头,讪讪道:“小子行啊,还有点血性。不过,先留着吧。会轮到你的。方勤,出来。”
方勤浑身一震,快速地看了一眼夏正阳,犹疑地转身,朝门口走去。
审讯室门是开着的,有股“嗖嗖”的冷风吹过来。
楚闻道坐在桌前,双肩收紧,双手抚额。
一阵脚步声传来。
楚闻道朝门口看去。
方勤垂首,在一前一后两个穿工装,戴红袖箍的男人的押解下,走过门口。
楚闻道不由站了起来。
“快点。等会儿有你扭捏的时候!”
楚闻道急朝门口走去,欲出门。
门外站着的红袖箍一把将他推入,接着关上上门,落了锁。
楚闻道站在门前,凝视着房门上的小窗。
传来隐约的方勤的呼喊声:“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楚闻道举起带着手铐的双手,“咚”地砸在门上,歇斯底里地喊着:“开门,开门!”
进进出出的带着红袖箍的人安之若素,没有人理会。
联治办主任室里,一个颇大的炭火炉子上,铝制的水壶“滋滋”地冒着热气。
副主任邵东升和办员韩晓东对面坐着,正吸着烟。
看守楚闻道的办员进来,在邵东升耳边说了句什么。
邵东升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挥手示意他退下,然后一脸腻笑地对韩晓东伸出大拇指。
“高,实在是高。您这招真灵。”
“怎么?要招了?”
“是,是。不仅要招了,还着急着要交代呢。您怎么想起这招来的呢?”
邵东升一副不屑的样子看着韩晓东,然后朝椅子背上靠了靠,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得意地说,“当时我一打眼就知道这两人之间有点意思。”他吐了一个眼圈,两眼盯着,不无得意地说,“学着点儿吧。”
韩晓东立马站起来,一个立正,一脸诚恳地道:“是,是。向您学习。嗯,其他几个怎么办?”
邵东升仰天望着天花板,俄顷,伏案凑近韩晓东,低声地说着什么。
韩晓东一脸严肃,连连点头,然后沉吟着。
邵东升稍稍撤回了点身子,盯着韩晓东。
韩晓东发现邵东升很当真地在盯着自己,连忙正视着他,很庄重地点着头。
“明白了。请主任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邵东升哈哈笑了两声,又靠回椅背,努力地把自己放舒服了,叹了口气,又用力地吸了口烟。
真有意思,有时候你就得打哑谜。哑谜打得高级了,不仅可以八面玲珑,还能给人留下一个高深莫测,不可近亵的威严!
实际上韩晓东此时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他纵横职场这些年,全赖一个装字。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在一个装字。
邵东升半眯着眼,把双排扣子解开,吐了半个烟圈,有点感慨地说道:“我这个表弟啊,大过年的,给我找了这么个事……”
韩晓东“嘿嘿”地陪笑着,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着,“邵主任啊,在所有的事情中,表亲的事最大。您没听样板戏里都唱啊‘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你说这事儿大不大?主任表亲的事,说什么咱也得给办了。”
“给办了?”
“那当然,肯定的!”
邵东升没有言语,暗笑了一下,挥挥手。
街委门前两个垛子上圆球形的灯,发着泛黄的光。
照着下面两根闸杆。
楚天云、夏德忠、尤翠凤、方大生、乔敬下了自行车,推车欲进门。
门卫是个年过五十的老者,留着一头灰白的杂色头发,脸有些菜色,但目光炯炯地从传达室里,从传达室跑出来,拦住。
“干什么呢,你们?”
“同志,我们来找孩子。”楚天云上前道,不忘合十作揖。
“找孩子?”门卫环视众人,环视了一下警惕地问:“谁的孩子?”
楚天云回望一下,把语气放得更客气一点,比划着说,“我们的孩子。就是……”
方大生把楚天云拉到一边,自己上前,给看门卫递上一支烟,然后用一个一次性打火机给他点燃。
门卫吸了口烟,目光注视着方大生手里的打火机。
“嘿,这玩意儿新鲜呢。好用吗?”
方大生一笑,拉过他的一只手,把打火机轻拍在他的手心里,然后合拢他的手掌,冲着方大生笑。
联治办审讯室里有点静。
楚闻道和韩晓东对面坐着。
夏立本在看审讯记录。
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梳着一个三七开的大分头,整体上看过去,有几分书生气。
楚闻道面色平静,目光越过办夏立本,望着前方。
韩晓东拿过记录,翻看了一下,又把记录本推给夏立本,眼睛乜斜着楚闻道问,“知道什么是“技术投机倒把”了吧?”
楚闻道收回目光,语调平静,但有些压抑,“知道。”他瓮声瓮气地道。
“很好。”韩晓东尖声说,又突然高调问道“那也知道什么是‘持刀拒捕’了吧?”
楚闻道一窒,隔了一小会儿,沉声道:“知道。”
韩晓东犀利地看着楚闻道,不容可否地道:“这都是你干的吧?”
“是。”
韩晓东把手掌卷成筒,放在耳朵上,侧过头去,一起问道:“是?是谁干的?”
楚闻道提高了一点声音,肯定的说:“是我干的。”
韩晓东笑了,把记录推到楚闻道面前,又把一支笔拍在记录上。
“签字吧。”
楚闻道抬眼看了一下已经在点烟的韩晓东,拿起笔,在记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韩晓东看着之间在纸上签下名字,得意地一笑,“都说了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啊,什么时候都错不了。”
联治办的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聚集在这里。
楚天云在一张通知书上签字,然后推给旁边有些急切的尤翠凤。尤翠凤有些颤抖地签上名字,把通知书含着讨好的笑着递给办尖下巴的小个子。
尖下巴的小个子看了一眼签字,朝旁边的更壮一点的红袖箍挥挥手。
乔敬抑制不住,突然哽咽起来。
站在她身旁的方大生虎着脸,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前方。
楚天云有些愧疚地看着乔敬。
夏德忠跟尤翠凤在耳边说了句什么,尤翠凤点点头,上前扶住乔敬。
一个穿着崭新的劳动布工装,带着红袖箍的小个子男人,带着柳大奎和夏正国进来。
楚天云愣愣地看着柳大奎。
柳大奎低声地叫道:“干爸。”
楚天云点点头。
尤翠凤放开乔敬,急上前拉住夏正国,抚摸着他的前额,急切地问:“没事吧,儿子?”
夏正国努力咬着嘴唇,摇摇头。
乔敬扑崭新劳动布工装男人,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带着哭腔地喊着:“同志,同志,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
小个子男人不知所措,又有些不耐烦地拨掉乔敬拉着自己的手,“你孩子?都在这儿了。”
“不对,不对。同志……”
“不对,谁不对了?是你的不对,还是我的不?”
“不不,不是的,同志。我孩子叫方勤,她是个女孩子,女孩子。”乔敬一连声地说着。
尤翠凤也上前来,对小个子红袖箍比划着,说着,“是啊,同志,我还有一个孩子,他叫夏正阳。他呢?”
“还有我大哥楚闻道呢?”柳大奎冲小个子男人直吼道,
小个子男人瞪了楚闻瀚一眼,然后朝所有人挥挥手,不耐烦地嚷道:“她呀,还有那两个。他们的事情还没有查清呢。查清了会告诉你们的。走吧,走吧。这是街委,不是自由市场。走吧,都走吧。”
乔敬还想上前说什么,被方大生一低头,拉住乔敬就往人圈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