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巨响，沈笑疏直直从天上掉下来，砸穿客栈的屋顶，掉到木板上。
他挣扎着要起身，随即三尖两刃戟将他脖颈逼住，动弹不得。
杨戬扯出一丝笑：“你烧命，也打不过我的。”
沈笑疏抬手抹了抹嘴角的血，他筋脉此刻已然寸寸断裂，眼前的世界已经逐渐模糊，他却不慌不忙，也嘲讽似的对杨戬笑。
“灵珠子师兄，他以命相搏，居然救的是你这种狼心狗肺之徒。杨戬，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杨戬戟尖更近，他双目怒睁，一字一顿道：“我要他，给我母亲偿命！”
随即他一转头，冷冷的看了一眼一旁倒在地上的灵珠子，拂袖把沈笑疏打到一边去，转身离去。
沈笑疏猝不及防又呕出一口血，他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睛，想找灵珠子，目光却停留在一颗温润的狼牙上。
那颗被他送给灵珠子的狼牙，那颗他寄托了少年情愫和赤忱愿望的狼牙，在这一刻，依旧静静地被红绳绕在灵珠子消瘦的手腕上。
沈笑疏的眼泪陡然下来了。
他挣扎着用手一点点的朝灵珠子的方向爬过去，直到手上指甲翻裂他也不觉疼痛，他一边呕血一边流泪，从没如此狼狈，可他只想靠近他晦暗的人生里唯一的光亮。
他好想，真的真的好想，牵住灵珠子的手。
在他即将触碰到灵珠子指尖的前一刻，他听见了一道似笑的呜咽。
“昆仑雪啊……带我走吧……”
“不如归去……不见人间……”
沈笑疏僵在了原地，他再不敢向前一步，舍不得再扰至宝清脱一身，直至他一腔少年情意所寄托的那人断了气息，身体逐渐变冷。
他轻轻眨了眨眼，最后微微笑起来。
“我和你一起死。”他低声道。
“师兄……若有来世，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断水枪残，心脉俱除。
师兄，幽冥很冷，忘川难渡，我来陪你。
……
昆仑玉虚宫。
不知何时刮来一阵细风，一路吹进玉虚殿内的。清风环绕千万盏明灯荧荧，灯火忽明忽暗，最后顶上最高的一盏长明灯“啪”的一声熄灭，袅袅清烟飘逸而出，细风也归于虚无。
那盏灯被人用手取下来，白鹤童子看着那灯，忍不住开口询问身边人：“天尊，灵珠子他……”
元始天尊叹息一声，指尖点了点了灯盏，一缕星火炸起，正要再次燃烧，却似乎像是被什么力量按了下去，星火再次熄灭。
“珠儿……”他似叹息。
“难得长了这么久岁月，终究也不是那珠儿……罢，命数如此。”
“倒也是头一回有这般变数……”元始天尊感慨：“你不怨，我却是不能放下的……”
他低声喃语，从长明灯之中汲取出一抹温软红光，将这抹红光轻柔的送往远方。
白鹤童子听不懂元始天尊的意思，但也并未言语。伸手要接过那盏灯，要按照惯例把熄灭的长明灯扔掉，元始天尊一拂袖，又将那盏灯放回原位。
他轻轻看了一眼白鹤童子，似乎看出对方心中不解，淡声道：“灵珠子会回家的。”
白鹤童子应诺，乖巧的跟着元始天尊一同离开这盛放阐教所有弟子的长明灯殿。
将要踏出大殿的时候，元始天尊突然开口：“童儿，你去太清真人那儿，与他说道说道管教徒弟的事罢。师兄不在，莫要叫他伤了师兄门下的名声。”
普世之上能让元始天尊称一句师兄的，也就是太清真人的师父——老子了。
这话……
白鹤童子想起太清真人的唯一弟子是谁，身形一僵，撑着胆子抬头看了看元始天尊脸上神色。
可圣人喜怒不形于色，满目便是淡然，可白鹤久居圣人身侧，已然知晓元始天尊心情不悦，他顿时心头一震，不敢开口问话，忙要走，元始天尊又补充一句。
“若实在无力管教徒弟，便交给玉鼎罢。”
“是。”白鹤童子退下，随即化做一只白鹤，朝太清真人所居之处飞去。
乾元山，金光洞。
白袍仙人衣上染血，血滴蜿蜒在他的衣袖上，开出一朵朵绚烂的、暗红的血色莲花。
他怀中抱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身体冰冷，面上毫无血色，至宝的血已然流尽了，没有生气，更像是一个精致的人偶。
墨发金瞳的仙人握住少年了无温度的指尖，徒劳地朝其中输送着灵力，少年双眸阖闭，神色恬静，如同睡着了一般，而不是连魂魄都被送走，已然投入死亡的怀抱。
仙人墨发一寸寸化为雪色，灵力极度透支，可他却泽然感觉不到筋脉灵力干调一般，将所有灵力化为温养怀中少年的养料。
少年身上渐渐凝结出一颗红色宝珠，宝珠晦暗无光，滚在地上，落进了一旁金光洞内清澈的一池山泉里。
随后灵珠金光一闪，没入其中，一株纤绿色的细茎探出头，而后缓缓漾起一圈圈金光，染了一池水。
那细茎在灵池池水的滋润下迅速生长，池水上也盛开出一片拥簇的莲花荷叶，挤满了池子，最中间生出一朵径九尺的莲花花苞。
花苞射放出华光万丈，随后缓慢的盛放，莲心正捧着一颗红色灵珠，灵珠又一次恢复光亮鲜丽，通体泛着微微红光。
太乙真人垂下眸子，细细端详怀中少年。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看他这小徒儿，这一看便收不了缱绻的目光，千年来的记忆翻滚而来，痛彻心扉的苦痛让他近乎有些痴狂。
“灵珠子……”
他垂眸，附在灵珠子的额上，落下一个珍重的吻。
太乙真人抱着灵珠子起了身，及至此时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墨发已雪，一夜白头。
他看着自己满头华发，突兀笑了笑，亲昵的看向自己怀中的小徒儿，哄孩子似的开口：“徒儿……灵珠子……你愿不愿意再做师父的弟子？”
“师父不会再叫你受委屈了……”
可已死之人哪里能回应他的话语？ 灵珠子不喜不怒不哭不笑，乖巧而柔顺地依在对方怀里。
太乙真人低低笑出了声，如潮水一样袭来的悲哀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
他情劫已生，一夜白头，
可他的徒儿已死。
他将少年轻柔地放在九尺华莲之上，将灵珠置于少年掌心，用全身如今最后一点仅剩灵力为他的徒儿整顿衣冠，做回灵珠至宝的本相。
而莲上少年形容昳丽神妙，白袍红裳华服气象，额间莲印灼灼。
……
老君山悠悠青山浩荡，碧草黄花绿树，飞瀑流泉溅玉，白雾缥缈。自从老子云游诸方世界后，门下的两弟子玄都大法师去了玄都观，而太清真人则一直留在老君山内。
杨戬一路跌跌撞撞的回了太清真人的洞府门口，他眼中世界一片的红，眼前最后杀死灵珠子的那段血腥暴戾的场面叫他几乎要被阴暗面吞没。
心口沸腾忿怒如潮，似乎要将他的心脏割成碎末，让他好好品尝剜心肺之苦。
他杀了灵珠子。
杨戬一片混乱的脑中清晰的浮现这一句话，无边悲苦叫他几度沉溺无法呼吸，他想他是恨灵珠子的，对方杀了他的母亲，可是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高兴。
他不高兴，他痛苦到了极点。
他真的很喜欢灵珠子。
他……爱灵珠子。
少年人的爱意最是深沉，如潮恨意与爱意交织，让他跪在地上，痛苦地捂着头。
他在洞府口挣扎哭泣哀嚎，最后想起了师父曾与他说道的告诫。
“你且体谅体谅你师况.....他的命就是这样。”
他想起那日天庭初见灵珠子时至宝风华绝代；想起女祸寿宴时灵珠子无怨无悔为他挡下灾祸；想起昆仑山下他眼中人间烟火灿如明月星辰；想起夜里花灯惊鸿一瞥的那抹温柔如梦似幻。
耳边呢喃着他自己的声音，饱含恶意的诉说着.
“灵珠子该死。”
灵珠子该死？
杨戬死死捂住脑袋，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吼道：“不要再说了！”
他似乎听见他自己在嘲笑自己的软弱，嘲笑自己有愧母亲有愧同门不配为人。
迷迷糊糊间杨戬听见师父的叹息，发顶上温暖的掌心轻抚，杨戬浑浑噩噩的抬起头看着太清真人。
太清真人神色夏杂，最终又是叹息一声，指节微动，览世镜使从杨戬怀中飞回他手中，他拍了拍徒儿的肩，一拂袖进了词府。
“进来吧，给为师说说发生了什么。”
杨戬眼中的世界这才渐渐退去血色，他略显踉跄的撑起身子，跟在太清真人身后进了洞府。
太清身人一路进了洞府内厅，他招手叫杨戬坐下，自己招来览世镜后，将神器放回原位去。
他摆弄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逆徒，你可知错？”
杨戬哽着喉音开口：“徒儿不知。”
太清真人恨铁不成钢道：“你杀了灵珠子，酿成大祸……灵珠子这三年来对你尽心尽力，你竟反过来恩将仇报！你，也罢……先不提这事，你先同我说说，你拿览世镜干什么？”
杨戬答：“问徒儿母亲踪迹。”
太清真人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怒道：“问踪迹怎么把灵珠子问成那般模样？！”
杨戬听他之言沉默良久，最终低声道：“他杀我母亲，虚伪做好，我为什么不杀他？”
太清真人听了一怔，随即几乎气昏过去，不可置信道：“简直一派胡言！灵珠子也就女娲寿宴方才回了昆仑，怎么杀你母亲？！”
杨戬猛然抬头看问太清真人，他眼中含泪，高声道：“览世镜所示，还能有假？！”
太清真人怒火中烧：“谁告诉你说你母亲死了？你母亲活得好好的！”
杨戬脸色空白，随即立刻开口：“不可能！”
“不可能？”太清真人怒极反笑，挥手再招来览世镜，向里面灌输进澎湃灵力，镜面再度如波澜一般荡漾而起，直接将二人带入镜中世界。
“天帝之妹，云华帝姬，人间十三年前在何处！”
太清真人道。
云华咬唇，双目含泪，将怀中的孩童塞进灵珠子怀里，哀声道：“灵珠子！算我求你，你代我把阿戬送去给嫂嫂，以后若有时间，请你好好照看他罢，我不求你教导阿戬，只要护着他安乐平安就好！”
灵珠子垂眸抱过年幼的孩童，他眸眼里亦有哀恸：“好……你……千万珍重。”
那孩童被母亲施了术法，陷入不安的睡眠，嘴里还嘟囔着爹娘，灵珠子不忍再听下去，便轻柔的聚起一束光，融入孩童的眉心
云华呆呆的看着灵珠子带着儿子远去，最终捂着嘴低声啜泣。
“阿戬……你不要怪娘让你忘记过往……你要好好的……不带仇恨的长大……”
览世镜的画面再度陷入模糊，杨戬呆呆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太清真人面色铁青，冷冷问道：“要我和你解释真假吗？”
杨戬木愣愣的摇头。
心里浓厚的违和感再看见这一幕时终于烟消云散，但他大错铸成，再也看不见那个人了。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师父……”他哑声道：“我该死。”
错杀无辜之人，手刃心爱之人两重苦痛加诸于心，杨戬几近魔怔，他扑通一声闷响，跪在地上。
太清真人闭了眼，也有些哀切。
杨戬哈哈笑了几声，喃语。
“灵珠子说了，杀了他的人会被上天厌弃，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死……”
太清真人苦笑：“还能是怎么样？他不怨你不恨你，至宝至善纯良，自小便被教导着逆来顺受，你让他去死，他也不会怨恨你。”
“他不怨你，大道无情，又怎会厌你？”
“徒儿，你生了心魔。”
杨戬摇头：“生了心魔如何，不生心魔又如何？”他轻声道：“我如今爱之恨之慕之皆是灵珠子，我如何能放下他？”
“他不怨我，我恨我自己。”
至宝天生纯善，怎么会怨怼恨旁人？就连被他以戟穿心，也只是抬手抹去他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