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塘关外，
葱林郁郁，连绵不绝，深夜幽沉不见尽头。
这时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数道剑气，斩断草芥刺破深林。
“截教门人，你们这般放肆，就不怕玉虚宫问责么？！”灵珠子心口剧痛，先前刺穿他心口的那一剑蓄了术法，一缕极阴寒的气息逼进他的心脉，可此时情况危急，怎容他就地坐下运功逼出寒气？
此刻心头宛如万蚁噬心，寒气顺着心脉流淌过浑身，仿佛筋脉寸寸断裂，灵珠子没忍住低声咳嗽几下，随即高声喝道。
截教倒也是下了手笔，一共六十七人前来围杀，甚至有几个仙人修为的，看样子誓要让他们几人死在陈塘关。
若是他还是足足的两千年修为，他自然是不怕的，他两千年修为的实力足以抵过世上绝大多数人万年修为，只是离开娲皇宫时削去了一千年，又被掏走了心脏伤及元气。
这三年来元气还没将养回来，历练途中又三番四次受伤，此刻还要保护杨戬沈笑疏好轻桐安然无虞，实实在在是力不从心。
对面那为首截教门人大笑几声：“灵珠子，难不成我截教还要怕你们阐教不成？！”
“多少年来你们阐教沽名钓誉，实则夺了我截教多少机缘！今日不杀你们，实难解我心头之恨！”
灵珠子笑了一声：“道友说话倒是颠倒黑白了！三界之事能者为之，本就是惯例，难不成由得你们没有那个能力强行去做，反倒惹出祸事来？”
“你既说阐教夺你教机缘，那我倒要问问你，为何你们蓬莱碧游宫的教主从不出手？
你们教主从没有出来讲过什么机缘是他的，怎么反回头告诉你们说阐教夺你们机缘？好一个强词夺理是非不论的截教！
天命归你夺也夺不走，你们不听天命，怪到阐教头上算什么？”
那截教门人脸色又青又红，随即大喝一声：“灵珠子，你便继续讲！今日你等定死于此处！什么天命，我截教门人向来不信天命！”
“你既说天命已定，那我倒要看看，你口中的天命是不是要你死在这里！”
“狂妄！”灵珠子冷声道。
截教门人哈哈大笑：“大家上！好好给这位信奉天命的阐教至宝送终！”
他身边门人们纷纷应声，拥上去就要将他们几人围杀在此处。
灵珠子斩妖带鞘在手，抬手运气撑出一个剑阵，抵御住截教门人的攻击，随即转头喝令自己身后几人。
“我断后，你们先走！”
“不行！”沈笑疏高声道：“我们怎么能丢下师兄你？！要走一起走！”
灵珠子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化为花瓣的鲜血，他咬牙道：“我死不了！截教门人说的厉害，实则不敢伤我性命！就是他们教主来了，也不会轻易动我的命，真要动了我，他们这辈子也别想再修仙一路上有任何成就！”
灵珠子乃是天下唯一的功德至宝、万器之主，他本是就是功德所聚，若他心中含冤而死，那整个截教上下就等同于欠下了一整个圣人的因果功德，此后修行再不可能有任何进步。
而这世上一切法器都会憎恨他们，不仅不会帮衬他们修仙，甚至会主动攻击，宁愿自爆而亡也不会为他们所用。
可杨戬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这么特殊的身份，截教敢动黄天化洪锦，自然也敢动杨戬沈笑疏和轻桐。
“你们快走，杨师弟，别忘了，今夜就是览世镜开启之时！你若错过，便要等五百年！五百年沧海桑田，到时候什么都晚了！”
杨戬攥紧拳，他几乎是痛苦的，死死的捏紧掌心，力道之大到指节泛白，血滴渗出。他沉声道：“我懂你的意思，你怕我们出事。好，我们走，灵珠子，我们一定会来接应你的！”
轻桐一听杨戬的话，眼底神色微变，思来想去随即有了主意，面带焦急：“沈师弟，我们快走！不要给灵珠子师兄添麻烦了！”
沈笑疏狠狠剜了轻桐一眼，一步上前，断水在手，护在灵珠子身前：“我死亦无妨，我在世上早已孑然一身，唯一在乎的只有师兄你，叫我丢下你，绝不可能！”
沈笑疏不在乎这些，他早就什么都不剩了，这辈子他唯一能看见的光是灵珠子带给他的，纵为灵珠子而死，他也死而无憾。
截教门人见他们有要走的倾向，即刻分化一部分要堵住各方出口，眼见四面八方已堵，灵珠子沉声道：“你们走！”
随即他分出一滴心头精血，施法直接冲破截教阵法，掌中蕴出一团灵气，直接把杨戬他们几人全部推了出去。
杨戬眼眶通红，他伸手要拉着一旁的沈笑疏和轻桐，趁截教之人尚未追来赶紧离开此处。
沈笑疏撇开他的手，抬眸看着杨戬，眼里神色已是决然：“杨师兄，我第一次叫你师兄，我敬你尊你。但今日我不可能走，我不可能放灵珠子师兄一人在此对敌。你们报信给昆仑来救我们，你还要找父母，你的家人还在等你，杨师兄，走吧。”
杨戬见他意已决，沉默一会儿，最后抱拳一拱手，哑声道：“好。”
轻桐余光看见截教门人的身影，连忙抓住杨戬，嘴中念叨了几句，二人消失在原地。
沈笑疏握紧手中断水，嘴角却勾起一抹笑。
“今日断水一枪如龙，叫尔等留下性命在此！”
……
陈塘关。
杨戬和轻桐跌跌撞撞的闯回客栈——轻桐只能做到把他们二人移出那片林子，二人没逃远又被追来的截教门人找上，幸而也只有几人，打伤追来之人，二人也不免受了轻伤，只是幸好已经到了陈塘关城门口。
一进城门杨戬就察觉心口处的览世镜突然一阵发热，他心知时间已到，连忙回了客栈取出此镜，览世镜平时都是如同一面普通铜镜，此时却彩光大盛，镜面虚幻如水，杨戬知道览世镜开启，欣喜万分。
轻桐这时善解人意的开口：“杨师弟快布下阵法，我去给昆仑报信！”
杨戬忙不迭应下，心神巨荡之下却没注意轻桐指尖打出一道白光，朝览世镜背后附去。
杨戬布下阵法，口中念念有词，随即额间第三目的眼睛缝隙处放出一道光，融入览世镜之中。
……
斗牛宫金阙紫府，宫门口玉桥上站立一位清风朗月的娲皇仙使。
杨戬微微睁大眼睛，看清对方面容后更是惊讶。
灵珠子。
灵珠子真当和他母亲相识交好？居然不是为了安慰他说的场面话？
只是……
杨戬怔怔的看着灵珠子手中出鞘的斩妖剑，有些不太明白灵珠子要干什么。
“怎么会是你？！”
突然一道清亮女声传来，杨戬浑身一震，他急忙循声望去，便看见一位抱着七岁孩子的月白长裙的妇人，他的眼眶酸涩的厉害，几乎要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立刻知道这个妇人的身份了。
“娘……”杨戬轻声低喃这个想念了整整十三年的称呼。
云华帝姬却不似看见友人一般欣喜，眉宇间只有惊恐，她忍不住抱住自己的孩子，眼里浮现恨意：“灵珠子，你向我皇兄上报我和杨郎的事还不够吗？你一定要我们死吗？”
灵珠子语气淡淡：“谁能想到天界颇受众仙喜爱的云华帝姬会爱上一介低贱凡人呢？”
云华帝姬眼泪止不住的流：“灵珠子，你在天界联合旁的仙人欺凌我还不够吗？我比不上你，你为什么要逼我去死？明明当年你才到天界是我帮衬着你认识天界诸神。”
灵珠子此刻却歪歪头，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为什么呢？”他垂眸想到，最后嘟了嘟嘴，害羞道：“那凭什么你就能受别人的喜爱呢？我哪一项不比你优秀？你有什么资格来施舍我？”
他说的话近乎于恶毒：“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哦，对啦。”灵珠子咯咯笑道，他指了指云华帝姬怀里的孩子：“这个小孽种。”
云华帝姬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孩子，却听灵珠子掰着手指说道：“这个杂种呀，我会把他的记忆全抹干净的啦！”
他笑道：“云华，他会恨你，恨你的杨郎，然后爱我爱得不可自拔，疯魔一生，你说好不好呀？”
话毕，灵珠子手中斩妖剑直接穿透了云华帝姬的胸膛，他嫌弃的瞥了一眼倒在地上挣扎的女人，随即笑盈盈的把恐惧又惊慌的孩子抱到怀里，然后在云华帝姬面前扬起手，狠狠打了一巴掌下去。
“贱种，你也配爱我？”他冷冷的盯着年幼的孩童看，仿佛就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不过是这么个半人半仙的小杂种，天赋倒不错。”灵珠子喃喃自语道：“云华呀，你放心，我会好好的照顾他的。”
容貌昳丽的仙使笑得艳丽：“你可以去死啦。”
话毕，灵珠子抬手一掌打在这孩童的后脑，运出一抹灵力。
这孩童止不住的挣扎扭动，灵珠子冷眼看着，在云华帝姬的尸身旁仿佛商议似的自说自话。
“唔——还是好恶心呢——卑贱的凡人也能摸到我……”
“怎么养好呢？你说把心挖出来给你陪葬，然后扔到乱葬岗和狗狗们一起长大好不好呢——”
“要不挑断手脚筋，让他去乞讨呢？”
“云华……你倒是说话呀——你不是最喜欢给人出主意吗？”
“哎呀，忘了你已经死透了呢——”
灵珠子伸了个懒腰，随意一脚踢在云华帝姬的尸身，特意踩在云华脸上碾了碾。
“走啦走啦——”他拍拍手，弯腰抱起那个倒在地上的孩童，孩童这时懵懂的睁开眼，抬头看着灵珠子。
灵珠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他眉间有带上几缕哀愁。
“睡吧……睡吧……”
“可怜的孩子，你以后没家了……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随后世界开始模糊，过往的回忆崩塌，只留下杨戬站在原地。
彻骨发寒。
他不信。
他不信。
他不信。
不会的，不会的。
灵珠子……那怎么会是灵珠子？
杨戬伸手要去再碰览世镜，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不是……
不是的……
他不信！
“杨师弟？”轻桐柔和的声音这时响起，杨戬怔怔的转过头，看着轻桐。
轻桐似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凑上去，眼里带着怜惜和不忍，抬手要摸杨戬的脸颊，问道：“杨师弟？你怎么了？怎么失魂落魄的？”
杨戬抬手攥住轻桐的手腕，一把把对方推开，轻桐眼里闪过一丝恨意，面上还是担忧着的。
“怎么了？”
杨戬呆怔片刻，低声问道：“云华帝姬，和灵珠子关系如何？”
轻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开口：“这……杨师弟是云华帝姬的孩子……师兄不好说……”
“讲。”杨戬道。
轻桐似乎有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一口气，开口：“唉，其实我也不怎么清楚，只知道灵珠子师兄才上天界的时候是云华帝姬帮衬着的，谁知道后面他们不知怎的了，关系突然差了起来，据说云华帝姬爱上凡人一事还是灵珠子师兄说给天帝的。”
杨戬没说话。
轻桐怕他不信，又故作害怕的抖了抖，不安道：“我说这些话，杨师弟你一定不要告诉灵珠子师兄……我……我……真的好害怕。”
他的眼泪涌上来：“两千年前灵珠子师兄就厌我朋友多，到了后来大家都喜欢他，我真的好害怕……杨师弟，求求你一定不要告诉灵珠子师兄。”
杨戬还是没说话。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想起来很多以前不在乎的细节。
娲皇宫的仙侍说。
“灵珠子在九重天上与旁人相处一直都是友好又疏离的，也就我们这些娲皇宫里的小童儿被他关照过才亲近些，像您这样专程出来找他的还不超过五个呢！”
两面三刀的人，谁会真心以待。
杨戬突然笑了起来，他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下来。
他竟然喜欢上了杀母仇人。
灵珠子，
你该死！
你该死！！！
……
夜深，狂风席卷，风雨大作。
沈笑疏扶着灵珠子杀出重围——他们几乎耗去一条命也没等来昆仑或者杨戬他们的支援，最后是灵珠子发觉沈笑疏几近灯枯油尽，将自己剩下一千年修为直接炸开，以命相搏，重伤了围杀之人，二人才得以逃出生天。
走大路二人浑身染血，恐被人发现引来祸事，便一路运武功踏檐而行，回了客栈之内，还没等沈笑疏缓一口气，一回头就看见长戟在他耳边划过，随即听见灵珠子一声闷哼。
沈笑疏即刻回头，然后看见杨戬的三尖两刃戟，生生插在灵珠子的心脉之上。
灵珠子抬手握住戟柄，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杨师弟。”
“你不配喊我。”杨戬的声音传来。
沈笑疏冷冷看去，只见杨戬抱胸倚在门框边，他眯了眯眼：“你倒是命硬。”
灵珠子张了张口，最后道：“为什么？”
杨戬大步上前，一把掐住灵珠子的咽喉，然后另一只手猛的拔出三尖两刃戟，吼道：“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你干什么？！”沈笑疏厉声喝道，断水枪尖直指杨戬，杨戬丝毫不惧，他手上力道更重，灵珠子下意识挣扎起来，一动他浑身伤口崩裂，鲜血滴落在木板上，从缝隙里生长出妖冶的花儿。
杨戬看着灵珠子现如今的模样，突然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他的突觉眼角一片冰凉湿润。
他哭了。
可奇怪的，他分明泪都止不住，声音却平稳又冷静。
灵珠子似有所觉，吃力的抬起手，抚摸杨戬的眼角，低声道：“别哭。”
他在哄师弟莫哭，自己血泪却淌下来，随即听得杨戬开口。
“灵珠子，去死吧。”
随即他把灵珠子狠狠摔到地上，沈笑疏几乎睚眦欲裂，断水直接刺入杨戬的血肉之中，杨戬似乎察觉不到疼痛，拂袖就把沈笑疏打到一旁去，沈笑疏本来修为就不如杨戬，此刻又兼之身负重伤灵力枯竭，根本难以抵抗，他趴在地上，张口吐出一口血。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看着杨戬大笑起来，一脚踩上灵珠子的手，脚尖使了力，将对方手上每一寸骨都踩碎。
灵珠子使剑，断了剑客的手，就等同于要了剑客的命。
杨戬低头，伸手捏住灵珠子的下颔，语调似笑似嘲
“你这种人，合该魂飞魄散。”
话毕，他把灵珠子的头发揪起来，一下又一下的朝地上砸去，直到看见蜿蜒的血网，直到看见妖冶的红莲。
让他停手的不是他心里的痛苦，是沈笑疏的断水枪。
杨戬面无表情的看向沈笑疏，开口：“你在烧命，为这么一个人，不值得。”
“放你娘的狗屁！”沈笑疏骂道，他大口喘气，又吐出一口血，然后凝起浑身精血，朝杨戬一枪刺去。
“我不管你和灵珠子有什么恩怨，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再动他！”
杨戬扯出一个笑：“那你也去死吧。”
他执戟迎敌，朝沈笑疏攻去。
灵珠子被浑身上下裂骨穿心的痛苦折磨的几近崩溃，四肢百骸都泛着冷意，他听不见四周发生的一切，耳边的世界是一片寂静。
他想笑，可笑到了嘴边，发出的却是压抑到极点的哭泣。
血泪汩汩而流，意识都开始混沌不清。
灵珠子心想。
他求七情六欲，有什么用呢？
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昆仑雪啊……带我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