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我重吗?”
顾春生每次揽着她脖子都会乐此不疲地问。
“哥哥不重。”
最开始,阿难经常这样答,愧疚又真诚的少女依旧善待对她的每一份恶意。
但是后来,她就不会这样说了。
因为顾春生在长大,他变得越来越重。
阿难的肩膀曾经因为总是背顾春生而被磨破过,她还有一些微微地驼背,是因为顾春生老是喜欢趴她背上睡觉不下来。
但是,习惯就好了。
背久了顾春生,阿难后面可以一只手抱起顾春生,只要他不反抗的话。
顾春生娇气又怕痛,是实打实皮娇肉嫩的小公主。
他觉得装假肢磨得脚血肉模糊很痛,也觉得拄着拐杖很不方便。
顾春生开始觉得自己与别人不同。
差异让他的心境发生了很大变化。
他开始觉得两条腿很重要。
他开始不让她陪小伙伴去跑跑跳跳,而是让她陪着他待在沉闷的屋子里看书。
哪怕他和她都知道,他最讨厌看书。
顾春生看书的时候,阿难觉得有些无聊,就会看向窗外。
那天,阿难看着窗外有些着迷。
顾春生看着书,发现她的视线没有在自己身上,突然把书砸向她。
那是一本非常厚的英文原著,也非常重,其实顾春生也看不懂那些密密麻麻的英文。
但是他喜欢装,喜欢装成一副温文儒雅的样子。但是这样的样子,往往都停留在表面,及不了内里。
阿难被砸到了眼睛,磕到了眼膜,眼睛都红了整整一只,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口里却没有喊上一句痛。
“怎么,和我一直待在一起就那么让你感到难受?”
是什么时候呢?
顾春生变得多疑又敏感,总是要反反复复地确认她的忠诚和忏悔。
“我只是春天到了想要放纸鸢……”
阿难一开始还会解释,后来她发现解释是徒劳的。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就像你永远不能使一个对你没有丝毫一丁点信任的人相信你一样。
“好啊。”
顾春生一改沉闷的样子,死气沉沉的坟墓里面好像住进了蝴蝶,他的表情开始变得生动起来。
只是这蝴蝶是自从幼虫时就吃着有毒乳草植物长大的蝴蝶,有毒的帝王蝶。
“原来已经春天了啊。”
顾春生说:“那我们去放纸鸢吧,我记得储藏室里有一只我放过的纸鸢。”
他笑的那么温柔,好像已经从阴霾里面走了出来。
阿难不敢开心,她知道蝴蝶是丑陋的毛毛虫变成的,她不敢去碰。
然后他们去放了纸鸢,他们去找到了储藏室里蒙了一层灰的旧纸鸢。
就算是旧纸鸢,但是还能飞,阿难放的非常开心,而坐在轮椅上的顾春生只能看着阿难放纸鸢。
原本是好好的,顾春生看着阿难玩的开心自己也开心多了,想着还是要出来走走,人的心情才会开阔一些。
直到他看到,纸鸢掉在了一个少年脚下,而因为纸鸢,他亲爱的养妹竟然和那少年交谈起来。
他们的交谈好像其乐融融,这个年龄的少女和少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那么令人艳羡和向往。
而他气息腐朽,将行就木,只是个没用的废人,与他们格格不入,怪不得阿难和他总是没什么好说的。
少年少女红了耳根,好像在叙述情人之间的话语,一切都开始变得有温度起来,让这料峭的初春有了一丝暖意。
只是轮椅上默默看着的少年心里仍是寒冬。
阿难没有看自己一眼,没有看她残疾的兄长一眼,顾春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他开始暴怒起来。
嫉妒像藤蔓一样缠满了他的心脏。
但他没有向外人表露出怒火,依旧把怒火藏在心底。
多年的教养不允许顾春生像护食的野狗一样去打断他们,但压抑的情绪正在不断侵蚀着他的心脏。
顾春生终于等到他们放完了了纸鸢,也等完了他们火热朝天的谈话,亲亲热热地和养妹回家。
“天黑了,我们回家吧,外面太冷了。”
阿难不明所以,说:“是吗?我觉得外面挺暖和的。”
顾春生突然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和低沉,戾气却微微染上他的眉眼:“阿难,好冷啊。我怕冷,阿难不要让我冷好不好啊。”
“阿难不会让哥哥冷的。”
“一辈子都不会吗?”少年仍是一如既往地贪心。
“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冷的。”
“那阿难,你可得好好地记住。”你的承诺。
那时候的阿难是会被感动的,所以当时的少女抱住了轮椅上委屈的少年,想要通过自己温热的体温去捂热那颗冰冷的心脏。
只是她没有想到,蛇的心脏是捂不热的。
不光如此,温暖的怀抱和体温只会让毒素蔓延地更加厉害。
“一直抱着纸鸢做什么?”
顾春生看着阿难珍惜纸鸢的样子,假装不经意地问。
“没事,拿着不重。”
阿难避而不谈,手里却摩挲了一下纸鸢,耳根红了一下。
顾春生怀疑阿难是在想念那个遇到的少年,他很难不这么想,毕竟那个少年活蹦乱跳的,不像他这样……
“那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
试探,顾春生总是在试探,可没有一次试探的结果是让他满意的。
“他叫崔山,是隔壁刚刚搬来邻居家的孩子,名字很好听吧。”
阿难笑了一下,笑容非常可爱,脸上是欢欣与雀跃。
“对了,他还约我明天去放风筝呢……”
顾春生看着她难得的笑颜,攥紧了手指。
他也笑了,笑得异常天真,语气带着几分娇纵。
“是啊,至少比你的名字好听多了,谁的名字都比你的名字好听吧,哈哈哈哈哈哈,阿难,有谁会取这个名字啊。”
“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就想让你过得难啊。”
少年的笑声格外爽朗,凌驾于他人的痛苦之上。
阿难推着轮椅,突然停了一下,她想要辩驳,可是自己不就是不被期待地出生,被随随便便地抛弃,被随随便便地收养,过的很艰难吗?
所以阿难什么也没有说,继续推着顾春生回家。
“纸鸢给我。”
阿难看了看手里拿着的纸鸢,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递给了顾春生。
回家的路上路过了人工湖,顾春生直接把纸鸢扔进了湖里。
他把纸鸢的线轴、绞盘和风筝绑在一起,木头做的风筝很沉,连带着线轴和绞盘一起沉入了人工湖底。
“你不是很喜欢那风筝吗?现在把那风筝捞起来吧。”
“我怕冷,你说了不让我冷的,所以我就不陪你捞了。”
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可吐出的一句一词,却是那么的残忍。
顾家的人工湖很大很深,虽然是春天,但是因为人工湖采用的是流动的水,所以非常的冰凉。
顾春生不怕阿难有什么闪失,他知道她会游泳,也喜欢游泳。
于是,他叫阿难去这冰凉的湖底,捞她心爱的纸鸢。
或者,顾春生又在期盼着那个倔强刚强的少女,弯下她的脊梁,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向他求饶,发誓不会离开自己。
期待着她走向自己,期待着她在他怀里哭泣,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
只要她求饶,他就会答应。
他没想到,少女那么倔强。
明明只要她低头,顾春生就会把一切都给她。
“好。”
阿难永远不会说不好。
她脱去沉重的冬袄,跳进了人工湖。
顾春生看到了她因为寒冷而颤抖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他想要说别去,却只看见她消失在水下,不见踪影。
除了一开始的波纹,人工湖湖面非常平静,就像一面镜子,没有任何褶皱,没有任何动静。
很久很久,直到顾春生以为她要死了,慢慢自己操纵着轮椅想要与她一同沉入冰冷的湖底时。
一只木头纸鸢突然破开水面,随后是少女的头,她好好地呵护了那只纸鸢,举着那只纸鸢让它先离开水面。
“你要的纸鸢,我给你捞上来了。”
阿难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依旧坚定。
被打湿的纸鸢依旧美丽,只是有些脏乱,像极了刚刚不顾一切潜下水底的少女。
阿难潜到了深深的湖底,好不容易才带着沉重的纸鸢游上来。
缺氧脱力地时候,她想要呼救,但是理智又告诉她呼救没有用,顾春生不会救她。
她狼狈得很,瑟瑟发抖地套上春袄,体温开始变得和顾春生一样冰冷,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身上全是水渍。
可她的眼睛却闪着光,像极了美丽的星河,醉人的银河。
阿难于湖底捞出了纸鸢,这无疑撕碎了他掩盖着的遮羞布,毁灭了他心底丑陋的欲望。
顾春生却又被这样的她吸引着,他看着她,无法自拔,好像一辈子都看不够。
于是顾春生更加生气了,对于不会屈服的傲骨铮铮的雄鹰,他只想把她驯化成笼子里面只能依靠他生存的百灵鸟。
百灵鸟,只需要乖乖在笼子里面唱歌就好了,根本就不需要学会放纸鸢。
顾春生是那样地害怕,阿难会像纸鸢一样飞走啊,再也不会回来地飞走。
他就像有了泼天财富担心小偷的人一样,必须保证连着纸鸢的线是用钢铁做的,纸鸢上必须粘着重物。
因为主人不希望纸鸢飞得太高,希望更容易找到纸鸢。
所以顾春生剪破了顾家所有的纸鸢,冷冷地对阿难说道:“我觉得你以后都不用去放纸鸢了。”
阿难说:“好。”
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些欢喜和苍凉,最终只是化为平淡的,寡淡的像白开水一样的表情。
自此,顾春生从未看懂过阿难的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