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全一边帮根生赶着羊群,一边问着他话。
基本上都是他在问,根生回答,回答的很简短。
赶到羊倌儿所住的下游村子时,张国全已经有了大概了解。
根生今年十五岁,在镇子上的一所中学上初三,平时住校。
羊倌儿病重的这几天里,他爹把他喊回来尽孝,担心羊倌儿哪天不行了,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张国全这才想起,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羊倌儿了。
冬天天冷,河沟没有草,羊倌儿不会来放羊,可开了春之后,河沟早已遍地青青野草,按照以往,羊倌儿都会把羊群赶到上游放羊。
这边靠着一片芦苇荡,水草丰沃,草长的很深,是放羊的最佳地方。
今天天气好,羊倌儿见饿了一个冬天的羊群不停叫唤,才想着让根生出来放放羊。
羊倌儿还知道让孙子出来放羊,说明还没有老糊涂,怎么就突然落下了一场大病。
到羊倌儿家之前,张国全也没往严重了想,毕竟羊倌儿还知道让孙子放羊,能说话,脑子是清晰的。
直到见了根生爹,在根生爹摇头的情况下,他才意识到,羊倌儿的病比他想的要严重。
根生爹一脸哀伤,对张国全这个突然上门的陌生人说:“撑不了几天了。”
院子里停放了一口棺材,有村子里的忙人,在院子里忙碌,就等着羊倌儿随时咽气了。
“你是杨家庄的张矿长吧。”根生爹这才想起问一句,眼前的陌生人,肯定不是村里人。
在张国全的点头下,根生爹喃喃的说道:“老爷子经常提起你,平时放羊,没少喝你家的水。”
“老爷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上一年还好好的。”
“冬天就不行了,一直没起来过,几天没吃饭了。”
这段日子,根生爹没少辛苦照顾,憔悴了不少。
“我进去看看。”
院子里有人向根生爹走来,好奇的问道:“根生他爹,这哪家亲戚啊。”
“不是亲戚,老爷子放羊认识的,是杨家庄煤矿区的矿长。”
“哎呦呵,够给面子的,非亲非故的,这都能来看看……”
屋子不大,羊倌儿躺在床上直哼哼,好似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羊倌儿伸出干瘪的胳膊,向门口招了招手。
张国全赶忙走上去,看清羊倌儿的样子,心里一阵悲凉,瘦脱相的羊倌儿,哪里还有平日里放羊时的精气神。
“老爷子…我来看你了。”
羊倌儿睁开混浊的双眼,等看清来人时,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你……来了,我知道,知道你看见,羊,肯定会来……”
羊倌儿的声音沙哑,说起话来模糊不清。
“我来了,我来了,你别说话了,躺下休息一会。”
羊倌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强撑着身子:“我不行咧……再不说,就说不了了。”
羊倌儿很倔强,张国全只好把他扶在床头跟前。
“老爷子,你会没事的,我还等着你去放羊呢。”
羊倌儿微微晃着脑袋:“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知道,咱爷俩,也算有缘……”
羊倌儿说着停顿了一下,一口气顺了半天。
从张国全还是一个倒插门女婿的时候,他就在河沟放羊了,那个时候的张国全还在开垦荒沟沟咧,放羊的时候,经常能见到这个勤劳踏实的娃娃,给他拿水喝,陪他聊天,听他唱曲子。
后来见的就少了,一个月,可能也见不上一面。
当了矿长了,忙的没有时间再听他唱曲子,也好,他的嗓子变成了破锣,也唱不出来了。
“你好好的养身子,等你放羊的时候,再给我唱曲子听。”
羊倌儿嘿嘿的笑了:“听不到喽,你能来看看老汉,老汉这心里就知足了。”
“欸欸……”张国全点着头,心里面充满哀伤。
羊倌儿不能再说话了,说几句就喘的不行,张国全只好离开。
告别的时候,他答应羊倌儿,过几天还会来看他。
羊倌儿脸上高兴,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悲伤的情绪蔓延,他很清楚,自己马上就快要走了。
出门时,张国全对根生爹说:“老爷子要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根生爹感激的点点头,其实哪里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人一死,放进棺材里埋到地头上,就算完事了。
张国全回到了杨家庄,一路情绪都不太好,今日阳光多明媚啊,河沟空荡荡的,以后再也见不到有个精瘦的老头赶着一群白羊。
到矿场门口时,倒是见到了一个令人感到意外的人,是杨大福,正坐在摩托车上。
杨大福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半根卷烟,看到张国全,忙伸手打招呼:“欸张矿长,上工时间,你这是去哪了,问你们矿场的人,都说不知道。”
张国全已经隐隐猜到杨大福来找他的目的,但是他不会说出来,只对刚才去了哪里,随便应付了几声。
“杨大福,你怎么来了?”
“啊,牛哥让我来的,你们矿场最近怎么样?”
“挺好。”
“挺好就成。”杨大福客气了一句之后,便说道:“牛哥让我来借几个人。”
“借人?借什么人?”张国全一时没听明白。
“工人啊,不要你们那些城市工人,你把咱村里在矿场干活的工人借给我就成。”
“开什么玩笑。”张国全嘟囔了一句:“我还等着开会,没空跟你这瞎扯。”
“欸欸欸,别走啊。”杨大福上前拦住:“不借也行,咱合作总成吧。”
张国全转过身子,饶有兴致的看着杨大福问:“什么合作?”
提起合作,杨大福一脸骄傲,竖着大拇指说:“俺们小煤窑接了个大单子。”
“哦,这事我知道,村里人都传遍了。”
“知道就好,牛哥看得起你,想跟矿场合作,你们矿场出人,我们小煤窑出煤,挣的钱,九一分成,咋样?”
张国全想了一下:“嗯,挺好,我们矿场要是拿九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这样,等我回矿场开个会,商议一下……”
“不不不。”杨大福赶紧摆手:“是我们九,你们矿场是一。”
看杨大福开始急了,张国全也就是故意逗他一下:“那可没得谈,话说,你们怎么不自己干,跑到我这矿场谈什么合作,这可不像赵春牛的做法啊。”
“别介,牛哥看得起你……行行行,我说实话。”杨大福揽住张国全的肩膀,一脸神秘:“主要吧,对方要的太急,限我们一个月交煤,我算了一下,估计够呛,但是这合同都签完了,不交不行啊,要不然违约金都够我们吃一壶的。”
张国全掀开他的胳膊:“那你们自己招人啊。”
杨大福拍了下手,又摊开,嘴里叼着半截烟说:“是在招人,可这么一会的功夫,也不能一下子招够人。”
从签了合同之后,杨大福每天都会骑着摩托车,在周边的各个村子里乱转,就是为了招人。
本村人都不愿意去,还在对赵春牛的拉煤车,执意要从村子里经过,一直耿耿于怀呢。
村里人这次倒是有心气,给的工钱再高,也不给你赵春牛帮忙去。
杨大福只能从别的村子招人,也招到了一部分人,可是这些人原先都没干过挖煤,猛一干净出乱子,挖出来的煤,完全达不到预期,这样下去,一个月到期了,哪可能完成合同上的订单产量。
赵春牛就想着和矿场合作一把,从矿场调熟练的工人,两家九一分成。
“怎么样?”杨大福一脸的迫不及待:“看在都是一个村里的,也不亏着你们矿场。”
“也不是不行啊。”
“这么说你同意了。”
杨大福兴奋坏了,省得他再天天满村子乱转,口干舌燥的去游说人家来挖煤了。
干一个月,还得赶走人家。
“同意,你也知道矿场属于县里管辖,工人不能随便调动,这样,我先把你们要合作的事开个会,然后把方案报到县里,县里呢再开会,然后再回传到矿场。”
杨大福张大了嘴巴,不自觉的吞咽了一口唾沫,等张国全说完,他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等着啊。”
“不是,你不是矿长吗?一句话的事,咋这么麻烦,行行,那得多久?”
张国全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天?”杨大福又看到了希望,想了一下说:“一天没问题。”
“想什么呢,一个月。”
“一……一个月?”杨大福把脸拉了下来:“整半天,你逗我呢?”
明知道合同期就是一个月,等一圈开完会下来,早违约了。
“是你先逗我的,矿场工人哪是随便借用的,出了事,谁负责?”张国全不再理他,转身就往矿场走。
杨大福啐了一口唾沫:“奶奶的,我就说不要来找矿场,非让我来,哼,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摩托车启动的声音响起,张国全转过身,杨大福已经骑着摩托车走了。
望着地上吐掉的一截烟头,在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