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月的到来太突然了,导致张国全都没做好准备。
可是,又要做什么准备呢?他去过洗脚城,也去过赌场,这些在村子里视为洪水猛兽一样可怕的东西。
以前,张国全对这种地方,和大多数村民一样,包括现在,也是不甚厌恶。
只要去过这种地方,那你就脏了。
怎么解释,都显得徒劳。
村子里的村民对张国全变成这样,有幸灾乐祸,当然,更多的是遗憾惋惜。
不管属于哪一种,张国全好似就这样,被钉死在了耻辱柱上一样。
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流言急速的在村子里扫荡过去,然后留下一地狼藉。
在这件事中,可能受到最大伤害和委屈的,就是白鸽了。
白鸽为这个家,哪怕双腿不便,也一直坚强的,用自己那点仅有的力气,为这个小家默默奉献着。
她所表现出的意志力,带着倔强,让张国全可以不用担心她,不用为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尽管放开手脚的,去寻找属于他的广阔天地。
又好似一转眼的时间,昭阳长大了。
回想起这两年,昭阳从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到长大成现在满地跑的小家伙,他貌似根本没问过事,没参与过,都是白鸽在操劳。
他很感激白鸽做的这一切,也感激白鸽放手让他去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抛弃白鸽。
就像王婶说的那样,人要是做到这份上,别说王婶不认他这么个人了,他自己也不会认自己。
王婶看他痛苦的样子,重重的叹了口气,迈着年迈的身子,回了自家的院里。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如水的夜色,从西边开始降落,一直蔓延到整个村子,漆黑一片。
在院子里,一盏灯亮起,似在指引他回家一样。
他不敢再停留,怀着忐忑的心,进了院子。
昏黄的灯光下,白鸽正在把晚饭往饭桌上端,坐着轮椅,行动不便,她只能小心翼翼的。
可能刚出来的饭碗很烫,白鸽在放下碗的时候,对着手指吹了几下。
这是生活中,最常见,最普通,每天都在按时上演的小事而已。
张国全还从来没注意过。
白鸽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招呼着昭阳,去喊大爸吃饭。
随着昭阳喊了一声“大爸,快来吃饭,妈妈做了好吃的”,无数感官在这一刻被放大,他能看到蚊虫打在灯上的玻璃罩子,能感觉到入秋之后,夜色下的凉意。
他也注意到白鸽明明是有情绪的,却是在忍着,因为他觉得,白鸽应该直接喊她吃饭,先洗手,擦干净了,再去拿馒头吃饭。
这样的话,他突然记起来,每天傍晚下工的时候,回到家里,白鸽总会喊上一句。
偏偏今天,白鸽让昭阳喊大爸吃饭。
他坐在饭桌上,默默的拿起碗筷开始吃饭,一顿饭吃的颇不是滋味,可能是他这辈子吃过最艰难的饭了。
昭阳还小,吃了一脸,整个饭桌上都是他发出的声响。
白鸽不发一言,也不抬头,静静的吃着饭。
张国全想说些解释的话,他只是去过,为了谈事而已,绝对没有办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来。
可这样的话,跟别人解释一下还行,跟白鸽说就显得苍白了,白鸽知道他肯定没做过那种事。
如果全世界都不再相信他了,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儿例外,选择无条件相信他,这个人儿只可能是白鸽。
张国全是倒插门来的,白鸽的父母就在跟前,可再近,也终有一天,父母会老去。
昭阳会长大,远行。
那最后只剩下张国全,张国全才是她的最终依靠,慢慢变老,白了头。
他和她,早已成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那白鸽的情绪从何而来?肯定是因为月月的到来,让她觉着,受到了挑衅。
张国全狠狠的咬了一口馒头,他想好了,今天,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不该让月月留在这里。
不对劲,现在他才回过神,根本不对劲。
能开洗脚城和赌场,证明魏振洋在县城一定是有人护着他的,实力上绝对不是任人欺负的那种。
那他怎么可能连一个小流氓都对付不过来?好,就算这个小流氓是方副县长的儿子,来头大,得罪不起。
那他和黄永康的关系怎么解释,他一句话,胡四就被放出来了,这两人的关系明显的不一般。
反过来,黄永康也只需一句话,叫方哲的小流氓自然不该上门找麻烦了。
那月月的到来,不能不说别有用心了。
这么简单的逻辑关系,他竟然才想通,他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一巴掌。
他心里下定了决心,明天就让月月离开,自己去说如果不行的话?对,找大金牙,这种事,大金牙一定有办法。
他在想着这一切,却不知道白鸽在想什么。
张国全还是忽略了一个本质问题,现在不是月月去或留的问题,可能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白鸽的心理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昭阳没有觉察出今天晚上的不对劲,胡吃海塞了一顿,撑着圆溜溜的肚子,直勾勾得盯着大爸。
“咋?没吃饱?”
“大爸,你的馒头还吃不吃?要是不吃,我拿去喂鸽子。”
张国全看着还剩下一半的馒头,他确实没有心情吃:“给。”
昭阳接过半拉馒头,屁颠颠的跑了出去,堂屋里一下子陷入安静。
只剩下飞虫撞击着灯罩的声响。
昭阳在的时候,还不觉着,他一跑出去,才知道,平常的热闹,都是这小家伙给的。
气氛似乎变得尴尬起来,夫妻之间产生这种气氛,太不正常了,张国全一边拿着筷子随意夹菜,一边没话找话的说:“平时没觉着,冷不丁的要是昭阳不在,一点儿也不热闹了。”
张国全说完,夹菜的动作不停,往嘴里送进去,还顺带着偷偷瞄了一眼白鸽。
白鸽莹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张国全一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张国全又找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白鸽仍然没有搭腔,这让张国全变得有点紧张。
因为双腿瘫痪的缘故,导致白鸽的整个童年都是不快乐的,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白鸽变得敏感脆弱。
张国全不敢再说话,他怕白鸽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一顿饭总有吃完的时候,白鸽最后才说了一句:“锅里烧了热水,你泡泡脚。”
紧接着,白鸽就到了里屋的床上,张国全却听得咧开了嘴,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女人有点小性子太正常不过了,总归还是关心他的。
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拿到锅屋刷了,掀开高粱杆编制成的篦子,下面是烧好的半锅热水。
入了秋之后,有了寒意,白鸽就不再让他用井水洗脚了。
洗脚城?洗脚?张国全望着半锅热水,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在院子里洗脚的功夫,昭阳喂完了鸽子回来,张国全就拉着他一块洗起脚。
脸盆里,一双小脚,踩着一双大脚,不动的情况下,有半弯月亮映在洗脚盆里。
“大爸,妈妈好像不高兴了。”昭阳撑着下巴,看水盆里的月亮,调皮的把月亮踩碎。
张国全还以为昭阳没心没肺,一天天小脑袋里只装着玩,原来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昭阳,改天大爸带你见一个伯伯,好不好?”
“伯伯?”昭阳不感兴趣:“他厉不厉害呐?”
“厉害,当然厉害,伯伯当过兵咧。”张国全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
“那他会不会打枪?”昭阳平时总爱跟小伙伴们玩打枪,扔土坷垃的游戏。
“当然会了,还会开大炮呢。”
“这么厉害……”昭阳拉长了音,脸上又惊讶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