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你如何得知哀家幼年之事的?竟连哀家满月时,明泉大师对哀家说的话,你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第二,你自幼在乡下长大,备受仆人欺辱,轻易不得出宅院,从哪里学来这伶牙俐齿的本事?入京城一个月,便能开起一家酒楼?有自己的人脉圈子?”
“第三,韦老头惊马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能赶在所有人的前头,救了你那祖父?一跃成为韦尚书眼里的大红人,备受宠爱?”
兰溪每抛出一个问题,韦七小姐的面色便颤动一分。
等兰溪三个问题问完,她脸上,已染上苍白之色。
微微低头,掩去自己眼底的惊慌。
大脑绞尽脑汁,飞快转动,努力想为自己找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兰溪唇角带着冷笑,漠然地看着韦七小姐在那里组织语言,心头,一片冷静。
这位韦七小姐,很不对劲。
她已命人查过她的生平和过往。
母亲是青楼女子出身,无权无势,入府后冲撞了主母,被乱棍打死,而韦七小姐这个出身不洁的“贱胚子”,也被扔到乡下自生自灭。
韦家的乡下,那是真的乡下。
位于京西一百里的位置,常年刮着黄风,种不了粮食庄稼,土壤贫瘠,地界鄙薄。
初到此地之人,张口说话都能呛一鼻子灰。
被流放到此地的韦家下人,皆是犯了忤逆重罪的仆人。
心性狠厉残忍,做事狠辣无情。
韦七小姐被扔到此处,便像那羔羊被扔进了狼窝一般,人人皆可辱骂责打,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女子,要么性格懦弱,处事畏缩,要么……根本活不到长大!
更别说读书识字,练就一副眼观鼻鼻关心的好本事了。
普通女子,怎会进京一个月,便组建起自己的势力和眼线网?
虽然这份势力,在鱼龙混杂的京城里,微不足道。
但偌大的京城,这些后宅里的贵女们,还真没有韦七小姐这能耐。
而且,这韦七小姐的受宠之路,也很耐人寻味。
她进了韦府后,原本是要当做棋子,嫁给兵部尚书那不成器的二儿子做抬房的,可就在双方交换庚帖之日,兵部尚书的二儿子,醉酒暴起,自刎在青楼,这一桩婚事便不了了之。
之后,这韦七小姐便留在了京中韦府的主宅里。
从韦安悬到底下的仆妇,对这韦七小姐,皆视若无物。
直到某次韦安悬生辰,得了一匹温顺的踏雪良驹,在试骑时,被这韦七小姐拦住,说此马行动之间,足履异常,恐有不妥。
韦安悬原本是不悦的。
大好的日子被人败兴。
那送马的同僚见状,更怒不可遏,骂韦七小姐没见识,并亲自上马,为韦安悬做演示。
谁料,马掌底竟被人塞了寸长的钉子,原本踏雪马已适应那疼度,但马背上陡然落了重,钉子又往里进了三寸,马儿疼得嘶鸣一声,猛地抬起后腿,将骑在背上的小官给踹了出去。
小官撞在一旁的石雕上,当场毙命身亡。
喜事变成丧事。
好好的寿宴出了人命,韦老爷子怒不可遏,一边命人探查这马是谁动了手脚,一边把韦七小姐叫到自己身边来。
若非这不起眼的孙女开口,他老命都要交代在这了。
一番交谈后发现,自己这孙女,虽养在乡下,却有几分头脑和聪明,做事也透着一股机灵劲。
于是,荣宠更盛。
那以后,韦七小姐的待遇便是府里的头一等。
韦安悬出入什么大场合,皆会带着这位孙女,府里有什么大事,也都和这位孙女商议,韦七小姐在府中的地位和权势,与日俱增。
即便后来兰溪警告了萧长卿,萧长卿反馈给韦家,韦安悬责罚了韦七小姐一顿。
但也没改变韦七小姐在韦家的地位。
如果说韦二小姐韦清荷,因为肖似先皇后的五官,是韦家的牌面。
那韦七小姐,就是韦家的暗棋,是最后的留手。
……
诸多信息,在兰溪脑中翻越而过。
她复又看向那伏跪在地,因恐惧而微微发抖的少女。
十六岁的年纪,花骨朵一般的岁月。
身子纤细窈窕,粉色的轻纱绣蝶罗裙,将她三分清秀的五官,衬出七分的脱俗来。
从簪发到鞋袜,看似随意舒淡,其实每一个皆用了心思,搭配着,托举出一个清丽不争的韦七小姐。
如今,这韦七小姐伏跪在地上。
身子微微发抖,双眼红肿,那衣袖上浮雕的蝶翼,微微颤动,惹人心怜。
她扫视一圈,压下那眼眶里,因委屈,而泛起的红芒。
为自己辩解道。
“太后娘娘冤枉啊。”
“您出生时的那些传言,明泉大师的那些话,虽隐秘,但仔细打听,京中仍有传言的。”
“并非臣女故意挑事呀。”
“且臣女当时,之所以安排说书人宣讲,全因仰慕太后娘娘,想为太后娘娘在民间造势,可那说书先生不知死活,竟扯些污秽之语来编排娘娘,若非那说书先生逃离京城,臣女定……定要将他送进大牢,为娘娘好好出口气!”
“至于开铺子之事那铺子并非臣女一手操办,而是家中兄长的铺子,由臣女代为管理罢了。”
“更何况,京中女眷,各个家室豪富,名下商铺庄子数不胜数,臣女这微末的本事,怎敢跟京中明珠们争光?不过是一个铺子而已……”
她这话说完,那原本脸色铁青的韦二小姐,终于舒坦了些,看这七妹妹的眼神,复又变成低嘲和轻蔑。
京中女眷,哪个不是管着十个八个铺子,尤其掌家的主妇,手头都是捏着几十个赚钱的营生,一个酒楼而已,算得了什么本事。
她这般想着,放松了警惕,凤座之上,兰溪却坐直了身体,凤眸微眯,华光流转。
韦七小姐的铺子,跟京中贵女们掌管的铺子,能一样吗?
京中贵女所谓的铺子,都是祖传下来的,或者长辈赠予的。
从店面到布局再到营生,都有专门的管家一手操办,这些贵女们要做的,也就是翻翻账簿查查账单,闲了拉上闺中密友去店铺里转一转,美名其曰为视察。
到了年底,坐等分红便是,根本不用多劳心劳力。
什么同行排挤,什么货源紧缺……等等为难之事,皆不存在,自有管家为其分忧。
活脱脱就一甩手掌柜。
而韦七小姐这个酒楼可不一般。
从选址、到盘店、到装修布局招管事,再到经营笼络人脉……
桩桩件件,都由她一手操持。
才几月而已,已在京中小有名气。
这份本事,这群贵女拉出来加在一起都拍马不及!
不过显然,今日,这位韦七小姐并不打算说实话。
兰溪长眸微眯,落在韦七小姐开合的红唇上,继续听她胡言乱语。
“至于帮祖父躲过危机,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韦七小姐楚楚可怜道:“即便没有臣女,祖父定也能吉人天相,躲过此灾……臣女不过是稍稍细心了点,多做了些无用功,占了这个名声罢了,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一番话说来,滴水不漏。
兰溪眸色微垂,唇角勾起,也不知是笑还是讽。
闭塞宅院里欺辱长大的内宅小姐,能有这见识和胆量?
她想起底下人汇报的,关于这韦七小姐前十六年的生平,眸色愈发晦暗。
前十五年,这位韦七小姐同预料中的一样,都是怯懦萎靡,胆小怕事的。
但十五岁那年,韦七小姐意外落水。
落水之后,命悬一线,本以为必死的人,忽然诈活,活了之后,韦七小姐性格大变,变得独立自主,处事沉稳有度,更是借着相亲成婚的机会,留在了京城,留在了韦府,成为韦氏家主身前的头一号红人。
在京的这几个月,掀起了不少风波。
若非萧长卿出言警告,只怕……更有一番折腾。
想到此处,兰溪眸中渐生疑窦。
她盯着韦七小姐,不错过她面部的任何表情。
问道:“听说十五岁那年,你落水之后,生了一场大病?”
韦七小姐瞳孔震颤。
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深吸一口气,才尽力平稳地回道。
“多谢太后娘娘挂念,臣女幼时,无人看管,确实经常磕碰,落水之事也是常有的……”
“十五岁那年落水,并未得什么大病,和往常一样,养了几个月便行动如常了。”
兰溪轻抚腕间珠串,笑道:“据说是有人推你下河,你还记得推你的人样子吗?之后,可有找他索赔?”
韦七小姐眼底一闪,摇头,“责罚过了。”
兰溪笑了。
如冬雪消融,春意初绽,满室华芳。
但那笑意只维持了一瞬,便又消散。
兰溪将那笑意压到眼底,将手中的檀木珠子摆回原位。
心中,已然明了。
韦七小姐落水的缘由,她早派人查过了。
是为了追一只飞鸟,意外跌落。
根本无人推她下水。
她刚刚不过胡扯了由头,这韦七小姐便顺着她的话开始辩解,说明韦七小姐对自己落水之事……也记不大清了。
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记不住自己性命攸关的事……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