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宥愈发觉得罪恶。
原本他只是在梦里享受耳鬓厮磨的温存,索吻求抱已经是极限。
结果昨晚的梦直接切换了风格,从清新恋爱剧变成了十八禁的风月片。苏宥醒来还觉得腿软腰酸,仿佛真的被傅临洲折腾得死去活来。
原本昨晚他的心情跌倒了谷底,这样一夜过去,竟重见阳光,晴朗了许多。
也许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通过梦境来平衡稳定他的情绪,以免他太过消极。
苏宥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深呼吸。
下楼去吃早餐,傅临洲已经吃过了,坐在位置上等他。
他仍旧是衬衣西裤,只不过衬衣换成了更彰显他矜贵气质的墨绿色,金色的细碎阳光洒在他身上,像一幅冷艳的古典油画。
苏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T恤配牛仔裤,他顿觉幼稚,可再上楼换已经来不及,他只好慢吞吞地挪过去。
傅临洲抬起头,苏宥抢先说:“傅总,早上好。”
“早上好。”
苏宥放下手机,去取餐区拿了托盘,他早上习惯了吃三明治,所以简单挑了几样,端过来时,傅临洲提醒他:“今天午饭可能会迟一些,早上多吃点。”
“没关系的,这些吃完就已经很饱了。”
傅临洲看了看他,说:“昨天我语气有些重,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宥好不容易叠起藏好的委屈又倾巢而出。
若不是清楚明白地知道傅临洲对他没兴趣,苏宥有一刻是真的觉得傅临洲是故意的,他为什么能如此精准又随意地打一巴掌给个红枣?
苏宥笑完就被他惹哭,哭完又要笑,再这样下去,苏宥觉得自己真的会人格分裂。
“是我不好,我不该乱问问题。”他小声道歉。
傅临洲没有再说。
他起身去不远处的开阔阳台,苏宥看到他被风吹起的头发。
苏宥食之无味地咬了一口三明治,忿忿地嘀咕:坏人,傅临洲是坏人。
可坏人偏偏长了一副叫他心慕的脸,叫他泪流不止也舍不得放弃。
苏宥于是开始骂自己:傻子。
傻子因为坏人的一句称不上道歉的关怀,迅速地晴朗起来。
毕竟他还是在意我的情绪的,对吧?
毕竟他没有因此讨厌我,对吧?
苏宥开始自我攻略,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傅临洲心里,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位置的,至少和司机老黄不一样。
苏宥扬了扬眉毛,心情变得愉悦。
傅临洲转身再进来的时候,苏宥已经吃完了三明治,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擦擦嘴,起身对傅临洲说:“我吃完了,傅总。”
傅临洲微愣。
苏宥露出笑容,傅临洲又看到他的酒窝。
苏宥的酒窝会随着他的笑容变化,忽浅忽深,笑容最明艳的时候,酒窝也最深,像是蓬松暄软的面团被人故意戳了戳。
他说自己吃完了的模样,就像急不可耐地等待被家长带去公园玩的小孩。
小孩还是要夸奖,要顺着,稍微说点重话,那酒窝就没了。
傅临洲很是无奈。
“嗯,走吧。”他说。
上了车,傅临洲告诉司机,“地址发给你了。”
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今天傅临洲要拜访的是一位享有世界级声誉的家居设计师,名叫谭羲和。
谭羲和今年五十六岁,久居香港,和德乐有长期合作,前年凭借一个无限容纳的橱柜设计荣获家具行业的权威奖项,这两年一直没有新作品产出,业内猜测谭羲和与德乐的合约到期,准备自立门户。
傅临洲抓住这个机会,决定亲自登门拜访,邀请他为安腾的智能家居,提供更优质的外观设计。
苏宥拎着傅临洲提前准备好的几样礼品,跟着傅临洲走进了谭羲和的别墅。
苏宥深吸了一口气,傅临洲问他怎么了,苏宥难掩惊讶地说:“这儿太好看了,我做梦都不敢想象这么美的地方,您看那边!”
傅临洲不解:“哪里好看?不就是很常见的假山石吗?”
“不是的,这儿的花草一看就是被主人精心打理过的,这些湖石的造型都是和景色相得益彰的,并不是单纯为了彰显富贵。您看,那儿立着一座小亭子,正对着右边的大平台,平台上有很多儿童的游乐设施,一看就知道,主人一定是经常坐在亭子里看着孩子在对面嘻笑打闹。”
傅临洲经他介绍才发现其中玄机,“你观察得倒是仔细。”
苏宥腼腆地笑了笑,“那个画面一定很温馨,我都能想象到了。”
傅临洲却不以为然:“只是孩子总会长大,这样的设计也用不了几年。”
苏宥不认可,反驳道:“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保质期的,当下快乐就够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句“说得好”。
苏宥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一位留着络腮胡,戴着金丝边眼镜,颇具艺术家气质的中年人,他从不远处缓缓走来。
傅临洲说:“谭老师,您好。”
苏宥立即弯了弯腰,学舌道:“谭老师,您好。”
谭羲和笑着说:“我听见你分析我的亭子,分析得很好,刚刚那句话说得更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保质期的。”
苏宥紧张起来,下意识往傅临洲身后退:“我班门弄斧了。”
“没有,设计本就是要寻找知音的,你能看出我的想法,我很开心,”谭羲和看了看傅临洲,指着苏宥问他:“临洲,这是?”
“我的助理。”
谭羲和点点头,苏宥立即自我介绍:“谭老师您好,我叫苏宥,您叫我小苏就好。”
谭羲和朝他笑了笑,领着他们走向客厅,谭羲和介绍道:“我的打算是,等过两年我的小孙女长大了,我就把那处平台改成茶室。”
他说完之后望向苏宥,苏宥见傅临洲没说话,便不敢逾越开口,直到傅临洲也回头看他,他才羞涩道:“我觉得很好。”
谭羲和眼神慈祥,苏宥就没那么紧张了。
走到客厅,傅临洲从苏宥手里接过礼品,就嘱咐他:“我和谭老师有些事要聊,你去外面随便逛逛。”
毕竟在别人家里,苏宥哪里敢乱逛,他看向谭羲和,谭羲和摆摆手说:“小苏,没关系的,四处随便逛随便看,我还再想听听你的评价呢。”
得到主人家的首肯,苏宥才放心,笑着说:“好,谢谢谭老师。”
他小跑着出去,发顶的卷毛一颠一颠,谭羲和倒了杯茶给苏宥,望着苏宥的背影,“这孩子毕业了吗?”
“今年刚毕业。”
“倒是挺可爱的,看着像没毕业的大学生,年轻就是好啊。”
傅临洲也望向苏宥。
苏宥跑向了刚刚的那座亭子。
“你的要求,你母亲都帮你转达了。”
谭羲和开门见山,也不浪费时间,傅临洲收回视线,望向谭羲和。
谭羲和给傅临洲倒了杯茶,“其实我和德乐的合约三年前就到期了,没有续约的原因就是我不想受其他人的限制,抱歉,临洲。”
傅临洲脸色未变,依旧恭敬:“我能理解,但是谭老师,我保证我们公司绝不会限制您的创作,您可以拥有百分之百的自由度。”
“德乐也是这样说的。”
傅临洲哑然。
“既然商业合作,利益最大化是必然要求,所以总有要妥协的地方,我对此没有意见,只是我看了一下安腾这几年的产品,实话实说,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
“您觉得问题在哪里?”
谭羲和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外观。”
“不是外观,或者说,不止是外观。”
“那是什么?”
谭羲和看向傅临洲,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忽然转移话题:“临洲,你母亲说你这些年一点都不考虑个人问题,不谈恋爱只工作,有这回事吗?”
傅临洲微微蹙眉,“我妈又要托您跟我说什么?”
“她没说,但我一看到你,就能猜到你妈妈想说什么了。”
“谭老师,我目前的心思确实全在工作上,现在是安腾发展的紧要关头,我真的没心情去思考个人问题。”
谭羲和沉默片刻,蓦然发问:“临洲,回家这件事让你感到愉悦吗?”
傅临洲愣住。
回家,愉悦。
这两个词汇傅临洲好像频繁在安腾的广告中看到过,在策划案中看到过,在新品的介绍标语里看到过。
却未曾在他心中出现过。
*
*
“工作了一天,在回家的路上,你会有期待吗?期待灯光亮起,期待放好水的浴缸,或者期待柔软的大床?”
傅临洲沉默。
“所以你知道答案了吗?问题出在哪里?作为安腾的总裁,你都不觉得回家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安腾的产品又怎么能吸引人呢?没有温度,只有科技感,但我们不是机器人。”
“听上去太情怀了。”
“但事实是,有情怀的东西才能吸引人,你看你的小助理。”
傅临洲闻声抬头,看到了不远处亭子里的苏宥。
苏宥玩得很开心,他在亭子中央的四个石凳上轮流坐了一圈,感受着四周不同的风景,手里拿着手机拍照,脸上始终挂着笑,完全看不出来昨天委屈巴巴的哭包样。
也不知道昨天一夜发生了什么。
傅临洲想:这小孩的情绪怎么来去匆匆?变化得这么快?
“他是你的助理,那必然不是美术专业的,但他能看出来每个方位的风景都不同,临洲你呢?你大概只关注如何在我的古亭里加上你的智能面板,这样可不行。”
谭羲和笑了笑:“你知道你和他的区别在哪里吗?他是纯粹的欣赏,所以即使一朵花一块石头,在他眼里都是好看的,但你是出于研究的心态,聚焦到细节,就会忽略整体。”
“您的意思是,我需要改变我的经营理念。”
谭羲和摇头,“没这么严重,我只是想让你学着热爱生活。”
傅临洲对这个话题心生抵触。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张床是完美的,要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上面,就算配置了全世界最先进的科技,也不如和爱人相拥在小出租屋的硬板床上快乐,你明白吗?”
傅临洲强忍着不耐烦:“这些东西是设计部该考虑的。”
“但你的产品已经透露出来作为老板的你更重视什么,你自己也说了,安腾每次新品发布都能在科技爱好者里引发广泛关注,但实际的销售量却不尽如人意,难道真的仅仅是外观的原因吗?”
傅临洲望向别处。
“你已经很优秀了,临洲,不借助父母的资源人脉,独立创办公司,没几年就有了成绩,我本来也很想帮你,但前提是你必须先解决好你自己的问题。”
傅临洲反驳道:“也许您是艺术家,我是商人。”
谭羲和笑着说:“艺术家和商人在回家睡觉这件事上,没有区别。”
傅临洲觉得谭羲和的话像是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让他躲闪不及,他原本只是想请谭羲和出山,最后却被谭羲和指出来症结在他自己身上。
傅临洲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谭羲和起身时拍了拍傅临洲的肩膀:“临洲,家应该是港湾和归巢,而不是新品展区。”
“所以您这次不会同意和安腾签约。”
“是。”
“需要我做出怎样的改变您才会同意?”
“也许……”谭羲和戏谑地笑,呷了口茶,“也许某天你告诉我,当你看到一张沙发时,第一反应不是它的功能,而是你和你的爱人在这张沙发上搂在一起聊天的画面,我想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合作了。”
“不会有的。”
“那太遗憾了。”谭羲和似笑非笑。
傅临洲神色郁燥,沉默地望向远处,苏宥已经离开了亭子,蹲在池塘边。
谭羲和端了些水果过来,坦言道:“好吧,我承认,你妈妈嘱咐了我,她想让你尽快谈个恋爱。”
苏宥正好望过来,谭羲和朝他招招手,苏宥立即小跑着过来了。他跑得脸颊微红,气喘吁吁的。谭羲和把车厘子递给他,他连忙道谢,坐在傅临洲旁边,一边吃一边把盘子往傅临洲的方向推。
“小苏,刚刚去看了什么?”
“池塘里养了很多鱼。”
“好看吗?”
“好看,只是好多鱼都好大,我看着还有点害怕。”
“要是你,你想在里面养什么?”
苏宥想了想:“要是我的话,我就在里面养小龙虾,我最爱吃小龙虾了。”
谭羲和哈哈大笑,“这是我没想到的,有意思。”
苏宥脸红了红,瞥到一旁的傅临洲神色严肃,他立即收敛了笑容,拘谨地坐好,谭羲和却热情地催他再吃点水果:“别理你老板,他大概在思考怎么给小龙虾池塘加上智能养殖系统。”
苏宥噗嗤一笑,但还是忍不住护短:“傅总很专业的。”
“太专业了。”谭羲和取笑道。
苏宥感觉到傅临洲情绪不好,小心翼翼地递了一只车厘子送过去:“傅总?”
傅临洲没理他,“你吃吧。”
“哦。”苏宥塞进自己嘴里。
过了一会儿,苏宥又递过去一只,亮晶晶的眸子盯着他,傅临洲拿他没办法,接过来,放进嘴里,苏宥笑着说:“好甜的。”
傅临洲心口微动,车厘子的果肉汁水确实很甜,停留在舌尖,又被咽下。
苏宥凑过来,小声说:“我在那边看到了古董,明代的陶瓷。”
傅临洲低头看他,苏宥的嘴唇被车厘子染了色,胭红水润,说话时一张一合,时而翘起唇珠,时而又弯起嘴角,露出一点洁白牙齿,他说话绘声绘色,连带着眉眼都是笑意。
苏宥见傅临洲不回应他,一边吃车厘子一边抬头,猛然对上傅临洲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迅速低头。
气氛变得奇怪。
谭羲和看见了,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转,旋即发现了什么,但他没有说,只是让保姆准备午饭,傅临洲起身婉拒。
“那我们就不打扰您了,谭老师。”
“留在这儿吃个午饭吧。”
“不用了,下午就要回宁江了。”
“这么急?”谭羲和有些可惜,但也没有过多挽留,“那好吧,路上小心。”
苏宥同谭羲和告了别,他脸上挂着笑,认真地道谢:“谭老师,谢谢您允许我参观您的家。”
“这要谢什么?欢迎下次再来。”谭羲和笑道。
走出客厅穿行在走廊中,苏宥小碎步跟着傅临洲,“傅总,谈得怎么样?”
傅临洲没回答他,快步往前。
苏宥都快要追不上了。
“傅总,你怎么了?”
傅临洲陡然停下,苏宥直接撞在傅临洲的后背,差点踉跄没站稳,傅临洲却冷声问他:“苏宥,如果给你一个房子,你会怎么装修?”
“我——”
“就回答你的第一反应,不需要什么思考。”
“如果给我一个房子,我不需要太大的房子,五十平米就够了,卧室和客厅要隔开,客厅就摆一张小沙发一个小茶几,电视其实也不需要,只要能让我舒舒服服地躺在懒人沙发上面休息片刻就好,原本放电视机的地方可以放很多绿植,我还想养只猫,所以也可以摆猫爬架。然后就是厨房,厨房要稍微大一点,不能转不开身,最好有个长一点的台面,切菜方便,我喜欢白色的橱柜,虽然容易脏——”
“不是这些。”傅临洲打断他。
苏宥吓得噤了声。
在傅临洲的概念里,装修无非是几种风格,北欧、极简现代、轻法式、新中式……
他是做家居产品的,他致力于将他的产品做到智能化人性化,然后在外形外观上最大程度地融合进装修风格里。
他不懂谭羲和的话,也不懂苏宥的想象。
他不明白那些感性的甚至有些幼稚矫情的表达,和他的事业有什么关系。
“傅总……”
傅临洲听见了苏宥微颤的声音,但烦躁让他无动于衷,他说:“走吧。”
苏宥还在被呵止的恐惧余韵里,半天才缓过神,追了上去。
司机等在门口,苏宥快下台阶时突然跑快了几步,先去打开车门,站在车门后面,等傅临洲上车之后才坐进去。
傅临洲看了他一眼,说:“你不需要帮我开车门的。”
苏宥避开他的目光,礼貌又客气地说:“应该的,我之前什么都不懂,还经常麻烦您,现在想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傅临洲看了他一眼,没回应他的话,脸色依然不是太好。
苏宥默默坐下,关好车门,两个人之间隔了天堑般的距离。
一路上,傅临洲都没有开口。
回去吃完饭收拾好行李,等到去机场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
原本苏宥订了明天的票,但傅临洲临时改成了下午。
苏宥感觉到傅临洲心情很差,也不敢说话,就乖乖跟在傅临洲后面。
傅临洲帮他订了头等舱的票,苏宥一进机舱就打了一个喷嚏,和来时一样,看起来感冒还是没有完全好,他这次没有麻烦傅临洲,主动请空姐拿来一张毯子,盖在身上。
傅临洲在手机上看完了谭羲和的作品纪录片,心中有些迷惘。
谭羲和作品的受欢迎程度难以估量,德乐的口碑也是在他手里起死回生的。
傅临洲的确需要他。
可谭羲和说的,未免也太可笑。
回家必须是愉悦的?
傅临洲自认做不到。
转头就看到苏宥躺在座椅上,蜷缩在毯子里,睡得正香。
他面朝着傅临洲,傅临洲能清楚地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和微微撅起的嘴。
他连睡着都是一副可怜样。
傅临洲陡然想起在谭羲和家,他好像又朝苏宥发火了,小家伙话说到一半,他就厉声打断。
又该委屈了。
傅临洲有些后悔。
毯子没完全盖好,滑在苏宥的肩膀处。
傅临洲伸出手,轻轻捏住毯子一角,往上拉,帮他盖上。
可就在这时,苏宥动了动,嫌冷似地又往里钻了钻,傅临洲感觉到自己的手碰上了触感柔软温热的东西。
他心神俱震,是苏宥的脸颊。
小仓鼠一样总是塞得鼓鼓的脸颊。
傅临洲觉得自己应该立即收回手,但他没有,他停在那里,任由苏宥哼哼唧唧地蹭了又蹭,像一个会动的粉白糯米糍。
时间因此而停止。
直到飞机即将降落的提示广播传来,傅临洲才如梦初醒地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