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 六年前】
肖速出生在广东沿海地区的一个小县城,来深圳是带他姐姐治病。
路焱搬过去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弄清楚他们两个的关系,最后在两个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他们是从家里跑出来的。
肖速比他姐姐小三岁。姐姐初中毕业后外出务工, 18岁那年生了很罕见的病。家里人不舍得给她治, 倒要趁着病情不明显把她嫁了换彩礼。
肖速是留守儿童, 从小就只有这个隔壁的姐姐对他好。听说这件事以后,他先把隔壁人家砸了, 又打电话和自己家里人吵架, 最后去县城的网吧里查这个病。
网上说深圳有专家能治,他找了个深夜,翻进姐姐卧室窗户把她带走, 两个人就这么来了深圳。
路焱刚搬过去的时候很忙, 也没怎么搭理过肖速。他能感觉到这小孩老想和自己搭话,但他实在懒得理他。每天回家都是深夜, 帘子一拉,第二天天没亮再爬起来。
两个人真正走近是肖速姐姐开始住院以后。
肖速回家的时候越来越晚,身上经常带伤,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挨打。但无论伤成什么样,他去医院送医药费的时候,永远是体体面面、干干净净。
路焱觉得肖速为钱发愁的程度和他比起来只多不少,后来他每次水电费都多给他点,家里东西坏了也都他掏钱换。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过了段日子,有天晚上,肖速突然醉醺醺地回家。
他在客厅吐了一地, 然后砸杯子。路焱半夜回来看见他躺在地上哭, 本来就累, 烦得要命,吼他:“疯了吗!”
肖速抹眼泪,抬头问他:“为什么是我姐姐啊!为什么是她啊!”
路焱被他问住了。
他特么还想问,为什么是自己呢。
肖速哭起来没完没了,路焱急着睡觉,卷了下袖子给他把东西收拾了,然后把他扔回卧室。第二天他难得休息,睡到十点多听见客厅有人嘟囔,他拉开帘子往外看,看见肖速畏畏缩缩地站在他床前。
“哥……”他低着头,“我……我昨天……喝多了……”
路焱没睡醒,嗓子沙哑:“我又不瞎。”
他点点头,背着手:“我不是故意砸东西的,我就是觉得有点,有点撑不下去了……”
路焱沉默了。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幅画面,他抓过外套披上,下床去倒水。肖速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他回过身,语气平淡。
“撑吧。”
路焱拿着水杯看他,学着钱佳宁的语气:“峰回路转,否极泰来。以后不会更差了,就都是上坡路了。”
肖速知识水平低,上了体校就没再听过语文课。陡然听接连两个成语的发言,肃然而起一股敬佩。
他跟路焱跟得更紧了。
肖速看上去明明挺冷峻一小孩,本人却话多且密,每天在路焱旁边叨叨。有天两个人正吃着饭,他又说个没完,路焱忽然抬头,第一次当着他脸上带笑。
“你可真能说,”他说,“和我高中同桌似的。”
肖速都快把自己祖宗八辈告诉路焱了,这是路焱第一次和他说自己的事。他屏住呼吸,小心地问:“你高中同桌……也话多吗?”
“特多,”他开口,肖速听出他说普通话的时候带点京腔,和南方这边很不同,“说完了自己在那儿乐,跟缺根弦似的。”
肖速心想那你对你同桌还挺有耐心的,你听我说话从来撑不到听完。
“我有工友也是北方人,”肖速说,“你们北方男生说话是挺搞笑的。”
路焱神情一怔,又把头低下。
“不是男的,”他说,“是女的。”
肖速不敢问了。
路焱那时候情况已经好转很多了。他以前的老板新开了一家建材店,铺面就在肖速家附近一处繁华街角,全权交给路焱负责。但是他用钱还是很省,也不搬家,忙完店里的事又去做卖房和租房中介,还去给店里的各种水电工打下手,学东西。
肖速大概能猜出路焱有事想做,但他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计划。有天他好像谈成一笔很大的生意,拿了不少提成,主动叫肖速下楼吃饭。
那是肖速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钱佳宁的名字。
他说了很多他们高中时候的事,说他来深圳的理由,然后说他好像看到一点好转的苗头,可能下个月会去看看她。肖速也替他高兴,和他说了很多自己和姐姐的事。路焱问起他身上的伤,他扭捏着说,是打/黑拳弄的。
肖速本身就是体校学拳击出身,来了深圳以后一直靠卖力气赚钱。前段时间医院催医药费很急,正好有工友告诉他,有些地下拳场在招人,奖金不少。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断断续续地打/黑拳。有时候赢得很轻松,也有时候身上挂点彩。去医院看姐姐的时候,他会把伤都藏好。脸上的实在盖不住,就说是在工地没注意被砸了一下。
他真的很着急用钱。姐姐要做手术,他打黑拳的频率越来越高,身上的伤也愈发难以掩饰。去医院的时候他谎称是在工地摔的,次数多了,姐姐就不信了。
他正为这件事发愁,路焱问起,他顺嘴就说了。
“那我该告诉她吗?”
路焱想了想,回答:“别说了,说了她平白难受。”
顿了顿,他难得多问一句:“打/黑拳真那么赚吗?”
肖速犹豫片刻,说了实话。
“深圳这边其实也就那样,”他说,“路哥,我只和你说啊。前两天有个老板问我要不要去口岸那边打,有那种连打三场的,观众下注,对手一场比一场强,三场全赢奖金有这个数。”
路焱一听就有问题:“连打三场,那要是受了伤第三场打不下呢?”
“不行的,”肖速摇摇头,“这是规矩,上了场就不能下来了。要是第三场不打,我不但一分钱没有,还得倒赔呢。”
“你要去?”
“我也没别的办法了,”肖速低头吃粉,“医生说不能再拖了,后面还有两场手术呢。”
“量力而行。”路焱拍了下他肩膀。
肖速吸了下鼻子,说:“我知道了。”
那成了他那个周末被送进医院之前和路焱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场打完,肖速右臂骨折,眼睛肿得根本看不到光。带他过去的老板把他送回医院,派人守着他,告诉他,三天之后最后一场比赛,他爬也得爬上拳击台。
肖速从病床上爬起来,求看着他的那个混混借他手机给路焱打电话。
路焱到的时候眸子深沉,咬着牙,被肖速的样子气得手背上筋都爆出来了。肖速倒是很平静,给路焱安排后事,说最后一场他肯定是要上的,但估计下不来了,这样起码前两场的钱到手了。他要把之前攒的钱转给路焱,求路焱帮他看着姐姐把手术做了。
那天路焱按在膝盖坐在肖速病床旁边,他第一次听到他骂人。他说我怎么老碰上你们这种让人操心的人,我他妈的就是给人操心的命,我真是他妈的操了。
“老子就他妈命很好吗?”他听到路焱砸着病床问,都不知道在问谁。
骂到最后他也累了,起身去和混混要老板的电话,然后坐在床边给对方打。肖速听见他在谈判,他听见他问对面,观众看的是精彩,肖速半死不活地打第三场很好看吗?实力悬殊他们下注你能赚什么?闹出人命你又有什么好的?
他把电话挂了,肖速懵了。
他喊:“路哥……”
“你他妈的闭嘴!”他冲他吼,“我去打,我给你打!用不着你赔钱,你能爬起来就送你姐姐去医院!”
顿了顿。
“你别那么看着我,老子又不是活菩萨,”路焱沉着眼眸,脸上有种破釜沉舟的狠,“我要是赢了,最后这场的钱就归我了。”
那天路焱替肖速上场,姐姐的手术开始也开始做了。肖速分身乏术,胳膊上缠着绷带去姐姐手术室外张罗,她看见他受伤和脸上的淤青就开始哭。
他知道她又想问他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他又说不出口。忍到最后,只能安慰她:“姐姐,峰回路转了,否极泰来了。”
他今年就学了这么俩成语,全用在这儿了。
那天应该算是个好日子吧,手术成功了,路焱也赢了。如果说要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在台上丢了半条命。刚送到医院的时候他疼得不能翻身,医院查完了才告知,肋骨断了,肩膀上的伤也是那次留下。
医院是同一个医院,肖速楼上楼下地跑,终于盼到两个人都醒过来。路焱的样子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他从来没见他这么疲惫过。病房里有台电视,隔壁床的人选来选去,最后选的频道正在转播大学生辩论赛。镜头里的姑娘英姿飒爽,身旁的男人为她鞍前马后。肖速辨认了一下名牌,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回头开玩笑:“路哥,这个辩手和佳宁姐重名……”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路焱眼睛里的光黯了下去。
他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钱佳宁,一动不动,像是死了。镜头抓拍花絮,有人开起她和二辩的玩笑,钱佳宁看着镜头急忙摇头:“没有,只是学长。”
二辩胸前铭牌上写着“顾畔生”三个字,听名字也是家庭良好,父母受过高等教育。他专注地看着钱佳宁的侧脸,开口的时候,话里有话:“目前确实只是学长。”
身旁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哄笑,路焱把眼睛闭上了。
那年夏天很快过完,他出院,没再当着肖速提起过找钱佳宁的事。
那年秋天也过得很快。冬天到来前,肖速姐姐第二场手术失败,病情开始恶化。肖速问路焱能不能给他证婚,他想在医院里办婚礼。路焱当然同意,去网上找了证婚的誓词。可惜等到肖速把东西都准备好那天,他姐姐进了ICU,不到一周就走了。
本来是做手术用的钱,最后用来买墓地。肖速没带她回家,他知道她一点也不喜欢那里,她更喜欢和肖速在深圳的日子。下葬的时候他跪在墓碑旁边哭了很长时间,路焱沉默地在他身边站着,站了一会儿,从兜里掏出证婚词开始念。
从墓园回来后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肖速去银行查存款。看病剩下的十万,他都给了路焱。路焱当然不要,肖速说,我知道你在存钱,我知道你有事想做。留在我这里,钱就只是钱,是姐姐让我把钱给你的。
路焱最后收下了那笔钱,然后告诉肖速,之后赚了钱,他会给他开个拳馆。肖速觉得路焱一定能成事,他身上有种让他信服的气质。路焱又回那家建材店给老板管了些日子,中间更积极地做房产中介,攒下了不少客源。第二年的春天,他把钥匙还给了老板,开始筹备注册自己的店。
他对肖速坦白了很多事,例如他说自己答应别人还钱就一定会还上,但是之前那么赚一点还一点太慢了。他得做生意,有自己的事业,所以这笔钱不能用来还钱,得用来开店。注册公司信息都是公开的,那些人要是发现他有钱不还会来找他麻烦,所以深圳这家店用肖速的名字注册。注册的时候两个人去办事大厅过手续,填店名的时候肖速问他名字叫什么,路焱说,他已经想好了,八千里路。
“是你姓的那个路吗?”肖速问。
“不是,”路焱说,“是钱佳宁让我背过的一句古诗。”
是十六岁那年的高一7班,她坐在他身边,拿着语文课本反复叮嘱。他不耐烦,腿架在课桌上,手臂交叉,仰头看天花板,拖着声音懒洋洋地背: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峰回路转,否极泰来。
他还在朝钱佳宁的方向走。
***
八千里路开张大吉,第一家店面积并不大。
路焱自己当老板,比给人打工的时候还像狗,店里和房产中介兼职两头窜,谈客户谈得嗓子冒烟。合作的水电工师傅都比他大了好几轮,总想糊弄他。他脾气又暴,动不动就和人吵起来,吵完了再被肖速扯着去赔礼道歉。
那几年深圳房价暴涨,所有和房地产沾边的行业都乘风而起,装修行业也吃了薄利。八千里路很快做出口碑,靠得是客户间口口相传。肖速觉得路焱的脸多少也起了点作用——都是装修公司,他们公司女客户的比例和同行比起来高得不合逻辑。
路焱被搭讪得不胜其烦,最后去买了个婚戒戴手上,逢人就自称已经结婚,老婆在国外陪读,俩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肖速:震撼我全家。
肖速家里没人做生意,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原来这么难,殚精竭虑四个字也不为过。每天担心货担心现金流担心员工工资,还得和一帮老师傅斗智斗勇。路焱忙到根本没空搬家,日常睡店里,回家就往客厅那张折叠床上栽。他不提,肖速也不想搬,毕竟那个家里还留着姐姐的痕迹。
忙着忙着就过年了,天阳哥看他俩在深圳可怜,干脆把他俩叫到自己家过年。路焱开始也没打算喝醉,结果三个男人聊着聊着就喝多了。肖速讲了不少和他姐姐小时候的事,路焱以为他会哭,结果小兔崽子很坚强,说到最后都是笑笑的,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他妈的,也没想到,是他哭了。
手按着桌子的边沿,头低着,眼泪一滴一滴掉到衣服上,每一滴都有声音。
天阳哥问,想佳宁啦?
他们都对她还挺亲热的,见也没见过,一个叫佳宁,一个叫佳宁姐。
路焱说,我怎么走的时候,连张照片都没带。我都有点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人是会这样的。
你以为你会一辈子都清晰地记得她的样子,但真的分开很久,大脑会无意识地把那些画面清空,模糊。
你慢慢忘掉她的长相,声音,和她拥抱的触觉。
到最后,你只记得你很爱她。
很爱很爱很爱很爱很爱很爱她。
但你什么都做不了,以至于这爱意虚无缥缈,更像一句空话。
那是他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哭,上一次是思琼的葬礼。天阳哥给他弄了点纸,说别这样,人家肖速都没哭。
肖速已经喝多了趴在桌上睡着了。
路焱没接纸,拿衣服抹了把眼泪,心想是他妈的有点丢人了。
都怪这酒。
这酒太辣。
过完年后,路焱就好了,也没再提起过这些事。他一门心思地做生意,生意做大了些,就开始出去应酬,三教九流,认识了许多人。
有天他回家就开始收拾行李,肖速问他怎么了,他呆站原地愣了一会儿,回道:“有我爸消息了。”
给他消息的是个做涂料的老板。一群人一起喝酒,他看了半晌路焱,忍不住感慨:“你可真像我一个兄弟年轻的时候。”
路焱开始还以为是生意人的寒暄客气,没想到对方话匣子打开,说了许多他兄弟的故事。例如从广东的小地方考上北京的大学,例如性格秉性脾气,甚至前些年工厂电死人跑路国外的事。路焱越听越不对劲,追问几句,果然是他抛家弃子的那个爸。
路焱又灌了对方几杯酒,套出了更多信息,然后就动身了。
三天后,他在佛山一家工厂里找到他多年未见的亲爹。父子二人见了面,老的那个跪在地上哭,路焱都束手无策。言谈间他也知道对方在国外染上毒瘾,身子早就被耗垮。路焱在工厂里抽了整整一包烟,又在脚下踩灭,最后带他去了天阳哥家里。
他给他租了天阳哥家隔壁的房子,留了钱,添置了必备的家具。深圳还有事等着他处理,他想给天阳哥钱托他照顾,被小祁姐拿锅打出家门,不让他提钱的事。路焱无奈,回了深圳,偶尔接到天阳哥的电话,说毒瘾发了正在砸家,左邻右舍都投诉,实在处理不了。
他骂一声,挂了电话,开店里的车连夜赶回去。父子两个人熬得双眼血红,熬到毒瘾过去,他又跪在路焱脚边求他原谅。
路焱也累了,说:“你要是想死,就早点死吧,别折磨我了。”
“是,”他说,“我也想早点死,我怎么还没死。”
有天晚上他又临时赶回来,离开的时候被叫了声“儿子”。他没停下,对方又问能不能叫声“爸”。路焱冷笑,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把大门锁上,车开到快上高速的时候拐进一处荒地。太晚了,方圆十里没人烟,他下车爬上车顶,对着月亮大喊,钱佳宁,你抱抱我行不行啊,你抱抱我吧。
月亮太远,月亮不说话。他在车顶躺平,任凭月光落在他身上。
要是她也在看月亮,那也算陪着他了吧。
三天后,天阳哥给他打电话,说他爸半夜在地上咽气了,临死前把烟盒撕开,在纸上哆嗦着写,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小祁姐早上去送饭没人应声,推门进去吓了一跳,正在哭。
路焱闭了闭眼,说哥,你给我把那纸烧了,我回去不想看见。
人死了,烧了,埋了,一抔黄土。家里有他的遗物,路焱没什么收拾的心思,一口气全塞进箱子。有个纸袋保存得很好,装的都是他大学时候的东西。路焱觉得他爸估计也最怀念那时候的鲜衣怒马,谁晓得后半生起落落落落落落落,死的时候孤身一人,唯一的血脉叫都不叫他。
丧事一切从简,也就在墓前烧了几张纸。挺奇怪的,路焱没觉得难过,只觉得解脱,也有点累。天阳哥带他回家吃饭,他让肖速先顶着深圳的事,在佛山住了几天。他说他肩膀留了伤,小祁姐非说隔壁有个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押着他去看,按摩完了他觉得情况更严重了。
晚上吃过饭天阳哥和他出去抽烟,问他在深圳做得怎么样,最后说自己想带小祁姐回深圳了。他打人那事闹得挺大,邻居老是指指点点,还不让自己小孩和他说话。他倒是无所谓,小祁姐平白被人戳脊梁骨,他受不了这气,想去深圳摆个早点摊。
路焱说行啊,回吧,回来我正好去你家吃早饭。天阳哥笑起来,反问你现在怎么这么不要面子的?路焱也笑,说我也就在你面前没什么面子了。
“那姓钱的小姑娘呢?”天阳哥说,“你在她面前,也要面子?”
“要的,”路焱说,“我在她面前,一直挺厉害的。这狗一样的日子,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屁大点孩子,根本不懂爱情,”天阳哥说,“爱一个人就是在她面前不要面子。你看我在你小祁姐面前什么时候要过面子?”
“我和你不一样,”路焱说,“我会保住我男人的面子。”
他信誓旦旦,天阳哥没再搭理他。
他又在佛山多留了几天,等天阳哥和小祁姐把行李收拾好,开车带他们一起回了深圳。路上小祁姐在后座睡着了,天阳哥在副驾和他聊天。路焱算了算最近店面的收益,觉得把钱还完的事指日可待,别别扭扭地说,下周钱佳宁学校毕业典礼,他想去她学校找她。
天阳哥说,去吧,你觉得快混出头了,有指望了,就去看她吧。
他不知道她宿舍的电话,但如果高中的计划没变,她应该去学金融了。那他就去学院的宿舍楼下等她好了,她穿着学士服见到自己,应当就是最好的毕业礼物了。
他确实有点想钱佳宁了。之前不回去是前途一片漆黑,现下终于望见曙光。更何况他刚死了爸,他觉得于情于理,自己回去看她一眼,不犯法。
车先开到店门口,天阳哥也说想看看他铺面。路焱带着他俩下了车,进了店,然后看见了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店面,和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肖速。
他从肖速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听出了是之前被他抢了客户的同行来报复。路焱点了下头,出门就上车,油门加速往对方店里冲。天阳哥大惊失色,立刻开着肖速的电动车去追。
他把那家店也砸了,老板听见声音出来,两个人从店里打到店外,最后一块被送进医院。对方大概是看出他肩膀有问题,狠命拿东西砸,砸得他胳膊根本动不了,医生说再动就废了,硬是给摁在医院里了。
过了两天小祁姐和天阳哥来看他,急得也骂他。骂到后面他也不做声,闭着眼,轻声说姐姐,我店没了。
他没说,但是夫妻两个都知道,他想说的是,他错过钱佳宁毕业典礼了。
小祁姐也心疼,劝他:“没事小焱,咱们伤好了再去趟上海……”
片刻后,路焱又把眼睛睁开。
“先把店重新开起来吧,”他语气已经很疲惫了,“我从头再来一次。钱彻底还完之前,我不找她了。”
小祁姐站在旁边看着他,忽然有点担心。
人是经不起这么一次次被磋磨的。
店被砸了,先前几个项目也没到结款的时间。帐上吃紧,小祁姐和天阳哥凑了凑钱,帮他把这道坎度了过去。
一周后,路焱出院,重新把店铺装修了一下,再次开业,挑衅似的把花篮摆了一整条街。
上次他拿刀过去的事也传开了,都知道他这人逼急了敢走绝路,一时竟也没人敢再来找他麻烦。肖速和他关系近,能感觉路焱现在做事细致到变态,只要事情过了他手,都必须百分之百的稳妥,心眼像比常人多几百个。
肖速猜测上次店被砸了对他影响有点大,他觉得是自己想事情不周密导致的。第一次开店总赌是没得选,现在打下基础,他凡事都开始计划第二条路。以前也笑得少,现在干脆就没什么表情,碰见好事坏事都一个样,成了个解决问题的机器。
开春他们一个老客户找上门,说自己开了家KTV,想找路焱给他们装修。那笔单子数很大,路焱签完合同以后陪他们喝酒,喝多了给肖速打电话,非要去花鸟鱼虫市场。
肖速开始很茫然,说俩大男人去什么花鸟鱼虫市场,等退休了再说。后来听出路焱喝多了,怕他去市场把人摊砸了,又骑着自己的电动车赶了过去。两个人在鱼市逛了一整天,路焱也说不出自己要买什么,只是仔细辨认每一条鱼的模样。
“哥,”肖速也是无语,“你到底要买什么?品种?这市场里有几万种热带鱼。”
路焱沉默很久,说:“蓝色的,一种蓝色的鱼。”
肖速心想,行吧,好歹给了个颜色。
他们在每一家店门口问老板有没有蓝色的鱼,找了一整天,终于在一家店里看到了路焱要的品种。肖速已经很久没见过路焱脸上有什么别的表情,可看到那些鱼的一瞬间,他发现他嘴角有一丝很浅淡的笑意。
上次店被砸了之后,路焱新店装修就走起了简约风格,店面里几乎没什么多余东西,可那天他忽然买了个组装起来很麻烦的鱼缸。肖速以为他要买多少,结果到最后只拎出来三条。
路焱当时常住在店里,肖速听员工说,有一次有人半夜回店里取家门钥匙,就撞上路焱愣愣坐在鱼缸前看鱼。
起初鱼缸里只有三条,后来路焱每次谈成一单,就买一条,鱼缸里很快就不空荡了。肖速问路焱想做什么,路焱指尖夹着烟,算了算,说再养三条鱼,钱就还完了,他可以回去找钱佳宁了。
那年离他俩分开已经过了四年。四年起落,路焱每次觉得情况好转想回去见她,现实就给他上一课,以至于他只有在确定自己身上再无阴霾时才敢旧事重提。
最后一条鱼买回来那天正好快过年。天阳哥问路焱要不要和他回佛山过年,路焱说要回北京,天阳哥就把肖速带回家了。离开这么久,路焱终于有勇气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钱婉,他没敢出声,沉默两秒后,把电话挂断。
直接回去就好了,见到钱佳宁,就好了。
于是路焱买了车票北上,在车上闭眼回忆这些年的事,只觉恍然一梦。
他走得匆忙,没买什么东西,身上只有一张银行卡。高考前那次事故发生后,钱婉替他掏钱和对方私下和解,最终换来个正当防卫的结局。他当时说会把钱还给钱婉,现在也终于能兑现诺言。
钱婉给他开门的时候有些意外,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回来。他内心惴惴地进了门,发现钱佳宁不在,屋子里有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男生。
钱婉替他和对方介绍,说这是自己老同学的孩子,又转向路焱,意味深长地告诉他,钱佳宁去帮她走亲戚了,屋子里这是钱婉同事的儿子,名校海归,晚上要和他们一起吃饭。路焱愣了一会儿反而笑了,转向那男生,挺礼貌地问:“你能回避下吗?我和钱阿姨,说几句话。”
他身上有种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戾气,对方被他气场一压,拿上东西就跑出门。路焱和钱婉面对面坐在沙发上,钱婉神色也恍惚,轻声感慨:“你真是越长越像你爸爸,连说话的语气都像。刚才你站到门口,我还以为年轻时候的他来找我了。”
路焱知道钱婉不是在单纯叙旧,果然,她话锋一转,紧接着就是:“我和你妈妈做了那么久朋友,性格脾气都不像。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男人的眼光都不好……女人嫁给你爸爸的下场,我们也看到了。”
她养过他三年,她倒是知道怎么说话最撕他心肺。路焱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看着钱婉嘴唇张闭,每一句都把他往绝路上逼。
“佳宁这孩子,你也了解。自打我和她爸离婚,她就憋着一股劲儿,要把日子往好了过。我呢,这几年也一直计划着给她介绍一个学历匹配,家世清白的对象。可你现在又回来找她……”
“想想那年夏天我都后怕。小焱,我想让她过好日子,不想让她最后落个……和你妈妈一样的结局。”
“就当是看在我那年把你带回家的份上,你放过佳宁吧。”
话算是说绝,她拿当年养过他的情意逼他。
后来想起,路焱总觉得钱婉话里有话。可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把他接回家的钱阿姨,最终也不认他了。
好在多年打拼,他也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钱婉神色平和地看着他,他也神色平和地看回去,神色平和地点头:“阿姨,您会说话,杀人诛心。”
“您放心吧。我今天回来是把钱还给您,至于钱佳宁……您话都说到这份上,我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更不会去打扰她的……”
路焱嘴角有一抹冷笑:“好日子。”
银行卡放上茶几桌面,他站起身:“当年那笔赔偿,谢谢您替我给。”
他要走,她起身送他。出门前的最后一秒,路焱转过身,也打定主意让钱婉不痛快:“钱阿姨,其实我爸前一阵刚走,死得算不上体面。他这辈子是挺浑的,最后也报应到自己身上了。您没必要拿他提点我,同学一场,死者为大吧。”
他直觉这话会让钱婉难受,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这直觉从何而来。果然,钱婉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脸色陡然煞白。路焱报复似的朝她点了下头,拎着行李离开了那个曾被他当成家的地方。
原来心死了是这种感觉。
原来压垮钢筋铁骨的不是千斤重担,也可以只是最后的那根稻草。
那天是小年夜。他甚至不想打车,从钱婉家一路走到了火车站,买到一张从北京去广州的车票,然后转车去了佛山。到佛山的时候已经是除夕,他给肖速打电话说自己马上到天阳哥家里,肖速还很诧异,反问他不是去见佳宁姐吗。路焱没再回答,挂了电话,拎着行李在火车站外和人拼了辆黑车。
天阳哥家在老城深处,车进不去巷道,他只能自己走。到处都在过年,都在放烟花,还有舞狮队走街串巷。他下车后长舒了口气,和自己最后说了一句,路焱,你认命吧。
你认命吧。
那个正月他大病一场,在天阳哥家里睡得昏天黑地,这些年他从没这样放纵过,大家也都对他很宽容。回深圳前一天他看到朋友圈不少人在转发一篇文章,阅读量早就破了10万,说是朝暮新闻一个新人记者做的特稿调查,把一个企业的破产故事写得跌宕起伏犹如大片。他闲着也没事干,点进去发现作者叫钱佳宁,文末还有她头像。
原来她做了记者,她真的留在了上海,她在朝暮新闻工作。
可他心里那张纸,已经被彻底揉皱了。
路焱这种性格不去找钱佳宁,只会有一个理由。
是他自己,他自己不打算找了。
他认命了。
他拿着手机发呆,也给天阳哥看见了。天阳哥问他什么想法,他说,等深圳这边稳定了,我去上海开个分店吧。
天阳哥服了,说路焱,你也是没救了。
路焱也苦笑:“她过她的好日子。我不打扰她,我远远看她又不犯法。”
八千里路深圳店稳定的第二年,路焱去上海开了分店。稳定下来不久,天阳哥有天随口一提想开店,他二话不说把还完钱以后多出来的盈利都借给他了。
小祁姐就做了个主,让天阳哥把店开去上海了。她说小焱这孩子太苦了,咱们俩去上海,他遇见事多少有个商量的,能依靠的。
倒是也行,路焱觉得自己后半辈差不多就这么定型了。有两个能托付的朋友,有个糊口营生,把他爸欠的债都还清了,把对肖速的承诺履行了。
除了答应钱佳宁的事没做到,他谁也不欠了。
就这么活着吧。
大家都按照各自的轨迹,这么活下去吧。
不忙的时候他会开车去朝暮集团楼下看佳宁下班。她看起来确实生活得不错,每天生龙活虎,和同事吃饭买咖啡。
偶尔有男人来接她吃饭,路焱也远远看着。那些人车都不错,言谈举止温文尔雅,钱佳宁和他们并肩而立,一对璧人,总之是比他这个搬过尸体、打过黑拳、进过拘留所、还和人互殴的烂人登对得多。
钱婉说得也有道理,就让她这么活下去,嫁个清白体面的人家也不错。
日子照常过,肖速也从深圳过来了。路焱说话算话,给他开了个拳馆。有一次拳馆学员斗殴,路焱陪肖速去派出所处理,竟然撞上了陪局里领导来视察的田宇翀。
领导一走,田宇翀把他拖到派出所后院,差点和他打起来。
“你他妈的,”田宇翀气得头发昏,“你就是不拿我当兄弟,去了深圳就没信了!”
骂了两句,田宇翀对路焱也没什么脾气,他这狗性格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说起钱佳宁的事,田宇翀没什么好气:“这么多年一场正经恋爱没谈,都他妈被你祸害的。”
路焱想了想那些来接她下班的男人,神色也平静:“多见见,见到合适的,自然就谈了。”
田宇翀差点又和他打起来。
他也懒得和田宇翀说了,说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想回来见她,又一次又一次地没见到她。他没让田宇翀和钱佳宁提自己来上海的事,人最怕认命,一认命,就什么都不求了。
就像一张纸被反反复复的揉皱,浸到水里,又被人踩了几脚。折腾到最后,就谁也展不开了。
路焱觉得自己认命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要这么度过。心里有人,祸害其他姑娘也不是个事,孤独终老未必不可。反正肖速也走不出来,等他俩都老了,就去佛山买个院,俩单身老头互相盯着防止脑溢血,饿了就去天阳哥那蹭吃蹭喝。
路焱觉得自己也该认命了,只是他没想到钱佳宁那天就那么出现在八千里路门前。
她永远有这个本事。他的生活是一潭死水,她一进来,就不达目的不罢休地折腾。十年前她把他带回家是这样,十年后她和他重逢也是这样。
她身上就像有束聚光灯,天空一声巨响,他钱佳宁闪亮登场,然后落定的情绪和记忆全开始翻腾,像是在已经荒芜的生命里燃起一把燎原野火。
操。
我去他妈的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