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 第二次缴械】
钱佳宁高三的那个寒假,迎来了近十年来气温最低的寒冬。
高三生没人权,放假也照常补课, 路焱也屈尊降贵地每天抽出时间去上会儿自习。只不过他俩总归也不在一个班里,钱佳宁每周能见他的时间屈指可数。
真真是她还没醒他就走了, 她睡了他才回家, 两个人好久都没说过话。
时间久了,钱佳宁也有了点女生的小脾气——你不找我,那我也不找你。你心里压根没我, 那我也未必多看重你。发展到后来,两个人偶尔在楼道里迎面撞上, 她还故意把头扭向一边,装看不见。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听见田羽翀问:“你俩怎么了?”
路焱语气困惑:“没惹她啊,最近话都没说。”
……这就是你惹我的原因!
那段时间钱婉也很忙, 不过她一直也很忙。钱佳宁过生日那天, 她本来说好了要给她买蛋糕,带她去买礼物,可等她回家的时候, 她只收到一通电话。
“佳宁,妈妈临时有事要去趟外地, 家里给你放了一百块钱, 你自己出去吃点好吃的啊。生日快乐。”
钱佳宁愣了愣,很乖地说:“好, 那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她挂了电话就哭了, 因为前两次也是这样, 给她留了钱, 让她自己给自己买。
钱佳宁不想自己买,她把钱都攒了起来,悄无声息地把那天当成一个普通的日子度过。路焱对自己的生日都没概念,她从来不提,他大概也没多想。
他那时候脑子里应该有很多事,还钱,高考,对未来的计划,打工,他爸的去向。
就像钱婉也要考虑很多事,前夫的骚扰,工作的晋升,钱佳宁以后上大学和结婚的钱。
这个世界太大了,活着也很辛苦,每个人都很忙碌,所以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小女孩也想过生日,想要礼物。
只不过那是她的成人礼物。
她那天自己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最后的决定是把那一百块揣起来,再把去年和前年过生日的钱也找出来。她去楼下等来一辆出租车,爬上去,告诉司机师傅,她要去海晟KTV。
那是路焱寒假会去打工的地方,结果司机不认路,东拐西拐,把她送进一条死胡同。钱佳宁叹了口气,把钱给了,决定自己下车找。
于是她又在寒风里走了二十分钟。
那是她第一次去KTV。穿着校服走进去的时候,前台坐着的还是上次那个小姐姐。她化很浓的妆,钱佳宁不知道一个前台为什么要化那么浓的妆。
她咬着一根很细的香烟坐着,抬起头,看钱佳宁的眼神很暧昧:“来找小路?”
她摇摇头,把钱递给她,说:“我要开一间包厢,唱歌。”
她把烟从嘴边捏下来,睫毛忽闪了两下,反问:“你一个人?”
钱佳宁说:“对。”
对方犹豫片刻,问她:“你要多久?”
她说:“开到今天晚上12点。”
“那我给你找零。”
“你们有蛋糕吗?”
前台一愣,点了点她的钱,说:“有,不过你剩下的钱,点最小尺寸的,还差30。”
钱佳宁说:“那你们从路焱工资里扣。”
那个姐姐扑哧一声笑出来,似乎觉得她这句话很好笑。她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拿着钥匙带她沿着走廊走。
这算得上钱佳宁第一次踏入路焱在学校以外的世界。
这家KTV算不上特别豪华,内部昏暗,立柱上镶嵌着光线暧昧的彩灯。她跟在前台姐姐身后,路过一家包间时,她忽然把她往身边一搂。
钱佳宁吓了一跳。
她身上烟味很重,但是钱佳宁不觉得危险。她按着钱佳宁的肩膀,很认真地说:“小路可能没和你提过,我们过了晚上10点会提供什么服务。你如果只是来唱个歌,那就老老实实坐在我带你来的这件包房里,不要随便出门,洗手间也别去。如果一定要去,路上有人找你说话,你不要理他们,知道了吗?”
钱佳宁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那时候真的不知道她说的那是什么服务,只是觉得鼻子有点痒,但是不是被烟味呛的,好像是因为刚才被冷风吹了,有点不舒服。
她把她送进了包房,给她调试好设备和灯光,然后就关上门出去了。她生疏地操作着点歌机,想了半天,先给自己码出一首《男儿当自强》。
她的确没什么音乐细胞,又思考了很久,把《生日快乐歌》放到了第二首。
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灯光也很昏暗。不过开始放歌的时候,会有暧昧的光斑在天花板和墙壁上闪烁。她握着话筒缩在沙发上,觉得头有点疼。
嗓子也哑了。
哑了好,哑了正好唱《男儿当自强》,还有烟嗓效果。
作为黄飞鸿系列电影忠实爱好者,钱佳宁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傲气傲笑万重浪/热血热胜红日光/胆似铁打骨似精钢/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誓奋发自强做好汉……”
大概是唱到“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这句话的时候,她听见KTV的门“咣当”一声被人踢开,一道身影怒气冲冲闯进来,把她手里的话筒夺走。
那场景太荒唐了。
暧昧的灯光里,点歌机激情万丈地播放着“昂步挺胸大家作栋梁,做好汉”,钱佳宁抱着腿缩在沙发上,路焱穿着KTV的衬衣制服,火冒三丈地问:“谁让你来这儿的!”
他一个月没和她说话,第一句就是骂她。
钱佳宁眼眶一热,哑着嗓子也冲他喊:“我让我来这儿的!怎么了!”
“怎么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声音提高,“这是你来的地方吗?你给我回家去!”
他从来没和她发过这么大脾气,她眼泪都被他吼出来了。钱佳宁揉了一把眼,他更恼怒:“你还哭?你哭什么?你有理了?”
他伸手拽她起来,她一把把他手打开,“啪”的一声,极响。两个人一愣,路焱拽她的动作更粗暴,她反应也大,低头就往他手腕上咬。路焱及时躲开,大怒:“你属豹子的?”
话音刚落,点歌机里激昂的音乐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日快乐歌》轻松欢快的前奏。
路焱身子一僵,拉扯她的姿势转瞬凝固。
紧接着,KTV的门也被打开了,前台姐姐端着一个做工粗劣的奶油蛋糕,懒洋洋地说:“哎这你小女朋友要的——你个兔崽子你干什么呢!”
她把奶油蛋糕往桌子上一放,上来就朝路焱胳膊上来了一巴掌,把他打得连连后退:“你打女人是吧?老娘还看你和那帮臭男人不一样!你再动她!你再动她!”
她回头看着钱佳宁:“生日蛋糕,生日歌,来过生日的是不是?”
她过生日,钱婉不管,路焱不问,最后竟然是个素不相识的前台姐姐说破的。
钱佳宁哇一声哭出来。
路焱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翻云覆雨,前台姐姐回头追着他揍:“你不给人家过生日人家自己来了!你还打人家!”
“我没打她!”路焱忍不住辩解,“我不知道今天她生日!”
“你生日都不知道你干什么吃的!”
骂完了,她气喘吁吁地指着路焱鼻子:“坐这儿,给人家过生日!”
又回过头:“他再动你你来找我,我打不死他。”
“咣当”一声,KTV的门被撞上,人走了,留下一室尴尬。
点歌机毫无灵魂地播放着“祝你生日快乐”的唱腔,钱佳宁坐在沙发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路焱双腿岔开坐在她身边,胳膊肘撑着膝盖,生无可恋地揉眉心。
他也没哄过姑娘。
更何况这姑娘还是钱佳宁。
她哭到生日歌结束,路焱总算直起身,把茶几上的蛋糕拖过来,给她一块块切开。前台姐姐拿了两个小盘,他把蛋糕放上小盘,凑到她手边儿。
“吃一口么。”他说。
钱佳宁别过脸不看他。
路焱叹了口气,起身,又坐到她另一侧。钱佳宁再别开,他再换边。到第三次的时候,她对他怒目而视:“你有病啊!”
“可不是么,”他低着头,“健忘症,连你生日都忘了。”
“你以前也不知道……”
“去年听宋晓瑾提过一句,”路焱按着眉心,“我记成下个月了。”
钱佳宁不哭了。
她好哄,她从小就很好哄。而且仔细一想,刚才被打又被咬的明明是路焱……
钱佳宁转过头,看见抵着眉心坐在她旁边的路焱,细声细气地安慰:“没关系的,你要准备高考,还要在这边打工,忘了也很正常……”
“钱佳宁你能不能,”他皱着眉看回她,“别老给别人找理由?我忘了就是忘了,没给你过就是没给你过,我还嚷你。”
钱佳宁一愣,软软说:“那你还这么理直气壮……”
路焱:“……”
他抓了一下自己胸牌,说:“我错了,全错了。”
两个人坐得很近,他觉出她身上热,也觉得她声音软得不像平常。再看眼睛,更是有种半睡半醒的迷蒙。
他皱了下眉,手往她额上探,一摸就觉出不对劲。
“怎么还……”他急了,“怎么还烧起来了?”
钱佳宁恍恍惚惚:“刚才在外面走了一段路,风好大……”
“我请假吧,”路焱站起身,“我先送你回去。”
“不回去,”她仰着头看他,“家里暖气坏了,还没修好。”
路焱立刻懂了。
钱佳宁过生日,家里暖气停了,黑漆漆冷冰冰,钱婉和他都不在家。她一个人走夜路找过来,自己点了生日歌,自己买好蛋糕,想等他下班陪她。
结果他上来就训她。
路焱挽了下袖子,内疚得要命。他低着头想了想,说:“你等我会儿。”
KTV走廊愈夜愈疯狂,出门就撞上一对儿激吻中的对象。路焱侧着身子从他们身边过去,和领班把剩下三个小时的班都请了,然后去前台续时间。
假睫毛姐姐换了根新烟,睨着眼睛看他:“哄好了?”
“没有,”路焱说,“给我续到明早上8点吧。”
“好小子”,姐姐嗤笑,“咱们干那事得带出去啊。”
路焱一股火冒上来,他也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她。结果开口第一句话不是否认,说的是:“人家没成年呢!”
说完了才反应过来……钱佳宁成年了。
她比他小两个月,她今天过生日,她今天18。
前台姐姐笑得花枝招展:“今天不就是成了吗?”
路焱为自己的第一反应恼羞成怒,交钱走人,头都不回。
他去更衣室里把服务生的制服换了,去隔壁药店买了退烧药。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他又进去问有没有生日蜡烛。
没有生日蜡烛,只有蜡烛。
红的。
路焱迟疑片刻,还是买了一根。
等拎着自己书包和羽绒服回到钱佳宁的包间里,她已经烧起来了,窝在沙发里犯迷糊,路焱给她把药冲开,扶着她起来喝。
生了病的钱佳宁安静乖巧又听话,药苦也不抱怨,皱着眉头往下咽。路焱来从前台顺了两颗话梅糖过来,塞她嘴里给她去苦味。
半蹲在她面前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他是好久没理她了。
“你不和我说话,”他蹲在她腿前问,“是生气我不理你了?”
她昏昏沉沉地“嗯”一声。
“我那不是看你睡了吗,”他苦笑,“我还把你叫起来?”
“我没睡……”她低着眼睫,“你每次回家,我都等你来敲我门。”
“大骗子。”
“以前还给我带氢气球。”
“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起了下身子,忽然把她头揽怀里了。
她睫毛蹭在他脖颈上,额头热热的贴着他皮肤。她感到他的喉结贴着她脸侧滚了一下,手揉了下她后脑,声音很轻:“那你和我说啊。”
她伸手抱他腰,眼泪滚出来,也是烫的。他心里软得要命,什么都不管了,往她身边一坐,把她抱上腿,搂进怀里,羽绒服拽过来裹住她后背。
她侧靠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锁骨,皮肤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路焱用羽绒服把她裹紧了点儿,哄她:“那你在这儿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我还没过生日呢……”
“那我给你拿块蛋糕过来,剩下的咱们带回家吃?”
“我不想吃蛋糕了,我就想许愿。”
路焱忙不迭给她把蜡烛点上。钱佳宁看了一眼,皱着眉头:“我要生日蜡烛……”
“我买了,没买着,”他特别认真地解释,“我明年给你好好过,明年咱们上大学了,想怎么过怎么过,点一百根蜡烛。”
“你是不是……”她气笑,“几岁点几根蜡烛,点一百根干什么啊?”
“一百根都不够,”他说,“把你这几年没过的都点上,从1加到19,190是不是?”
“你再把学校烧了。”
“快许愿,再磨蹭今天都过完了。”
钱佳宁动了下身子,脑袋偏向那簇火光。
包厢的房间里还闪烁着那种迷幻的灯光和斑点,他用羽绒服把她裹在怀里,像是能挡住外面的所有风雨。
钱佳宁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吧,在长大成人的那一天,遇到了一个愿意给她把所有错过的生日都补齐的人。
那就姑且原谅他今晚这一簇潦草的火苗,他都答应她明年点190根了。
她闭上眼,也不敢要太多,她怕要太多老天爷觉得她贪心。她在心里说:拜托老天,下一个生日,路焱一定要陪在她身边。
她就要这么点东西,老天爷不至于不给她。
她“噗”的往外吹了一口气,那簇火苗也转瞬湮灭。
路焱可能真的不太懂过生日这回事,因为他马上问她:“你许什么了?”
问什么问,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过钱佳宁心情好,不想和他斗嘴。她把脸舒舒服服埋在他怀里,闷声说:“要了个东西。”
“要什么?”
“要漫天星河。”
路焱语气一滞,半晌才开口:“……你可真敢要。”
她大话说完就睡,在他怀里睡着,他仰头看包厢天花板,头疼。
本来想问问她许的什么愿他来实现下,这漫天星河他真给不了啊……
退烧药有催眠的效果,她很快就窝在他怀里睡着了。路焱帮她整理了下头发,指尖掠过女生的脸颊。
他也是第一次这么抱她,躺在怀里轻飘飘小小一团,睫毛盖在下眼睑,嘴角还抿着。他忍不住掐了下她脸,换来一声半梦半醒的抽气和迷糊的抱怨声。
她在呼吸,气息绕着他脖颈散开。他捏着她下巴让她抬了点头,眼神在她嘴唇流连片刻,又落上她轻颤的眼睫。
路焱偏过视线,能感觉自己身体在起反应。
岁数是血气方刚的岁数,成天这么朝夕相处着……
但垂下眼,又只觉得她睡得好乖啊。
乖得让他一点杂念都没有了。
他把音响关了,KTV里静悄悄的,只有光斑移动着。漫长的沉默后,他终于低下头,嘴唇轻轻地,碰了下她的额头。
她许了那个愿望后,他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他想把一些珍贵的东西。
留到她想要的那个,漫天星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