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主卧的钱佳宁梦了一晚上鱼。
她梦见自己是条蓝色的、生着白色条纹的热带鱼, 在水里百无聊赖地摇尾巴,张嘴, 吃鱼食, 觉得鱼生无趣,直到看到一对儿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女。
一个穿白色长裙,一个穿白色T恤, 登对得鱼见了都要吐串泡泡。那女孩趴在鱼缸的玻璃壁上, 为了看清自己的模样挤得五官变形,最后被揪着领口拽开。两个人拉拉扯扯,她看见那男孩忽然回头看向她,懒洋洋地说:“行啊,养一缸蓝小丑鱼。”
鱼不会眨眼, 她就在鱼缸里瞪着眼睛看那两个人越走越远, 看得视线都模糊了。等她反应过来这模糊是因为自己在哭的时候,眼前已经浮现出卧室单调的天花板。
钱佳宁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有一个眼泪银行,这些年不哭是因为把眼泪都存起来了,等见到路焱以后,这破银行随时开闸泄洪。
她把头埋进路焱的枕头, 狠狠擦了擦眼泪,然后爬起来去客厅。
造成她银行破产的罪魁祸首正坐在客厅靠近厨房一侧的饭桌上吃早餐。见钱佳宁出来,他下巴朝对面扬了下,简短道:“吃吧。”
上次拥抱这次爬床,论假装无事发生哪家强, 诶就来八千里路找路焱。一想到这茬,钱佳宁也不想哭了, 黑着脸往他对面一坐, 抓起面包往嘴里塞。
刚下过雨, 能感觉到外面空气很干净。她叼着面包站到窗户前做起肩背拉伸,无意识地念了一句:“这么好天气不出去玩可惜了……”
金属勺子被放到桌面上,“咔哒”一声。
“是么,”路焱的声音传过来,“你想去哪?”
钱佳宁莫名其妙地转回身子。
路焱也转头看她,神色在清晨的天光中很平和。
“想去就去。”
“我陪你。”
***
“喂钱老师?对我们都到齐了,就差你俩了……行行行那我们先上楼。”
挂了电话,严凛抬头,目光望向写字楼外的指向标——“一起鲨剧本杀馆,12楼”。下一秒,三个脑袋凑过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说话。
“是约会吧?这是约会吧!”陶九思语气震惊,“周日下午来玩剧本杀,还一起过来,这肯定是一起吃了饭……卧槽!是不是一起过夜了!路总牛逼!”
“但是约会的话……”卢依依满脸困惑,“为什么叫我们四个一起啊?不应该是二人世界吗?”
“很明显,”江蒙抱着手神色镇定,“他俩正处于感情回温的阶段,属于俩人干待着还显尴尬,得找点活动才能正常接触的暧昧期。”
“那为啥不去看电影啊?”陶九思持续困惑。
“这就是你母胎solo到现在的原因,”严凛叉着腰,“看电影那属于暧昧后期的活动,黑灯瞎火方便靠个肩膀打个啵什么的,你前期看电影想干什么?能干什么?俩人拿一桶爆米花进去了,黑灯瞎火两个多小时再出来,关系有什么本质的变化?”
陶九思:“听君一席话胜听一席话,我这就找个本记一下……哎怎么都上楼了!”
剧本杀也是这两年才兴起的活动,一起鲨这家又是附近好评最高的,公司上次团建就有人提议过来,最后没成行钱佳宁还很遗憾。这次六个人都有空,钱佳宁打电话预定了个推理向的本子,遂开车。
一进门,带队的DM(剧本杀主持)就迎了上来,脸上还带了个狐狸面具。严凛他们被安排到大厅坐下,有人被带去更衣室挑戏服,剩下的几个就坐在沙发上先看自己的角色本。
大家都不算特别资深的玩家,DM也没推荐太硬核的推理本,拿的这套《漫黄沙》带了不少感情向的内容。看简介,是七个人被困在大漠一场沙尘暴里,只能借宿一家边塞旅馆。谁知一夜过去,一名游侠暴毙身亡,随身携带的文书也不翼而飞,余下六人互相指认,要查出是谁下了毒手。
之所以说是情感推理,是因为很多重要信息都和他与心上人身边人的往来信件有关系——据说好多女玩家都因为那封没寄出去的家书哭得涕泗横流,《漫黄沙》也被誉为史上最骗人眼泪推理本。
刚看了两页,门口一阵脚步声,随即是DM的招呼声:“来啦?《漫黄沙》那个本的玩家是吧?”
“对。”
特报小组的人应声抬头。
先进门的是钱佳宁,没化妆,头发扎成高马尾,穿牛仔裤和白帆布鞋,上身的白T恤明显大了几号,衣摆扎进腰里,整个人难得的休闲。后进来的是路焱,也是随便套了件深色卫衣过来,年龄都显得小了几岁。
和DM说了几句话后,钱佳宁转身看向路焱。
这大概是重逢后她第一次从路焱身上看到了他高中时代的影子,不再总是紧绷着脸,一副一大堆工作等着去处理的样子。她说想叫同事来玩剧本杀,他没来过,但也很放松,尤其听完是逻辑推理以后,整个人更放松。
“我不知道一会儿你拿的是不是凶手本,”钱佳宁语气严肃,“但是如果是,你别自爆……”
路焱:“我弱智?”
钱佳宁:“这和智商没关系,你第一次玩,第一次玩很多人都表现不行……”
路焱:“你能不能别除了说我虚就是不行?”
钱佳宁叉起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昨晚从他怀里爬起来之后路焱的状态就微妙地变了,变得有点……
宋晓槿说他什么来的?
对,就是闷骚这个词的后半部分,开始显现了。
下一秒,一道声音弱弱从他俩身后传来。
“老板……”
两个人回头。
陶九思、严凛、江蒙和卢依依四脸探究地看着他俩。
钱佳宁尴尬一笑,继而转回身子。两个人相顾无言,都知道刚才那段没头没尾的对话听起来……
相当糟糕。
好在很快,DM抱着最后两个本过来,把游戏室的门打开,手一扬,高声说:“六位客官,风沙就要起了,尽快进店吧。”
早听说一起鲨装潢牛逼,一进门果然不同凡响。四面墙纸都贴的无边黄沙,正对着门是一扇半掉下的客栈招牌。房间中央放了一个破旧的八仙桌和六把木椅,大家依次落座,灯光渐暗,音响开始播放风沙的音效。
DM站到八仙桌前,开始带着玩家进入游戏流程。钱佳宁拿的角色是一个边塞军官,口头禅“维护边塞安宁义不容辞”,发誓要揪出杀害死者的凶手。
钱佳宁之后,剩下几个人依次介绍身份,到路焱的时候,他揉了一会太阳穴,慢慢开口:“我是朝廷通缉的……杀人犯,从这里过路,是想去塞外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他这个角色设定很可疑,果不其然,严凛很快开始质询他的过往。路焱笑笑,把本合上,看向严凛。
“我这个角色重伤别人是可疑,”他说,“可他当时动手也是被逼的。还有,按你这套理论,困在这里的六个人,都挺不干净。”
“也对哦,”卢依依拖着腮帮子,“我这个角色是个骗子,江蒙还是反贼呢,陶九思那个江洋大盗……那比路总可疑多了。”
“我觉得这个题眼不在角色的过往经历上,”江蒙也开口了,“依依说得对,每个人身份其实都挺可疑的。剧本也提示了,死者身上的那些信里,才包含着真正的线索。”
“那些信我看了,”陶九思支棱起来,指了下桌面上摊开的道具,“哎我说实话,我觉得这死者真的……”
看陶九思一脸纠结,钱佳宁不禁也拿过几张边扫视边问:“怎么了?”
“我都替他累!”陶九思大声说,“他那么想他心上人,他就回去看她嘛!一直在各种方法打听她的消息,就是不回去,那姑娘肯定觉得他是个负心人……”
“陶九思你有没有好好看啊!”卢依依急了,“这人当然想回去了,他回得去吗?这不是写了,死者和其他门派结仇了,他要去塞外完成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才能回去嘛,不然回去又能怎么样?那不还是要再分开?说不定还要带着那姑娘一起倒霉。”
“那再分开之前也可以稍微相处一下嘛……”
“然后呢?”严凛又没忍住,“我靠陶九思你真的母胎solo你就不懂爱吧,他回去和人家姑娘相处一下,给个念想,然后又走了,而且还前途未卜的——”
“——现在不是果然就死了。”卢依依插嘴。
“对啊,”严凛说,“他写这些信的时候显然就对自己未来没什么信心,不回去看他心上人是因为做了最坏打算,虽然这结局还真特么是按他最坏打算来的……路总,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呢?”
严凛显然还是在怀疑路焱,觉得他不说话也是可疑的一种表现。
路焱很快反应过来。
“哦,”他直了下身子,把手里的几封信推回桌子,眼神也的确有点恍惚,“他其实……想回去。”
“啊?”几个人都抬头看他。
“这几封其实暗示了,”路焱食指点了下桌面,“他也想回去,结果都……没见成。”
钱佳宁慢慢把信纸摸到自己手里。
“一次没见成,两次也没见成,”路焱靠回椅背,“再加上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他估计到后来也就……”
“认了吧。”
一场游戏玩到最后,被投死的成了最开始最没嫌疑的钱佳宁。倒也挺符合悬疑小说的逻辑——
如果一群人里每一个都有作案动机,那可疑的就成了最没有作案动机的人。
DM宣布玩家获胜,钱佳宁苦笑一声,把本子放回桌面。
“紧张死我了,”她吐槽道,“我再也不想玩凶手的本了。”
“心理素质是不太行,”严凛接茬,“玩到一半我看你都出冷汗了。”
大家哄笑,DM又拿了个一次性纸杯进来。
“最近我们在搞活动呢,”她说,“玩家获胜的局里,凶手要是喝下这杯‘毒药’自尽,就给一套优惠卡,下次来全体五折优惠。”
“喝什么?”卢依依惊诧。
“就是一个比喻,”DM赶忙解释,“是我们老板调的黑暗饮料,就白醋加了点佐料。”
钱佳宁重复道:“五折啊?”
“对。”
“给我吧。”
严凛大笑:“钱老师,不至于不至于,咱们不差那点钱,太难喝就算了。”
钱佳宁也笑笑,顺手接过纸杯。喝之前低头闻了一下,脸上表情霎时僵硬——她本以为自己这抠门天性会果断选择五折,结果这白醋的味道还真是让人难以抉择……
下一秒,她听见路焱的声音从桌子另一侧响起来。
“代喝也行吧?”
DM摆摆手:“也行也行,喝了就行。”
路焱“嗯”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到钱佳宁身边,从她手里把纸杯拿走,仰头一饮而尽。
方才钱佳宁也闻了一下,味道相当刺鼻,谁知路焱喝完面不改色,简直像是喝了一杯白开水。几个同事显然也愣住了,卢依依自言自语:“看起来也不太黑暗啊……”
路焱把空了的纸杯放回钱佳宁身边,目光转向DM。
“结账吧。”
DM和路焱前后离开游戏室,钱佳宁眼神在空了的纸杯上游移片刻,有些手足无措。抬起头,几位同事目光关切,江蒙诚恳道:“佳宁姐,可以嫁。”
坐在她身侧的陶九思也撑起下巴,茫然开口:“明明我老板什么都没说,但就有一种被秀了一脸的感觉,好奇怪啊。”
钱佳宁:…………
人是钱佳宁叫的,账是路焱结的。一行人吵吵嚷嚷走到大厅,钱佳宁站到路焱身后,小声说:“也不用每次我想要什么你就……”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她,过了一会儿才知道她在说什么。
“是么,”路焱笑笑,“我也没反应过来。”
她和他四目相对,他眼神像是真没当回事。
“好像成本能了。”他说。
钱佳宁把手背到身后,茫然地问:“什么本能?”
“你说你想要什么,”他转回身子,低头看着她,“我就给你。”
大堂里一霎安静。
她像是回到日光明媚的17岁,他在高空语气笃定:“我一会给你徽章,你下去等我。”
然后他从天而降,语气嚣张:“还得我给你送过去?”
转眼间又是金碧辉煌的游轮餐厅,各色热带鱼游弋在鱼缸里,像场斑斓梦境。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当回事的语气:“行,以后养他一缸蓝小丑鱼……”
明明什么都变了。
可到头来,又像是什么都没变过。
钱佳宁回过神的时候,严凛他们已经在电梯外和自己摆手告别。她点了下头,等着梯门自动闭合,她与路焱回了车里。
他肩膀应该没什么事了,开车也很自如。车上主路,汇入车流,钱佳宁把胳膊撑在车窗上,望向远方的云卷云舒。
“还有想干的事么?”路焱问道。
“有啊,”她在风里闭上眼,“最近都没去看我房子,想去看看装修的怎么样了……”
正值周末晚高峰,街上很堵。路焱看了看导航,轻声说:“那有点绕。”
“没关系,”钱佳宁心不在焉地回答,“你前面上桥,回家就——”
“下周末带你去?”
她打住话头,转头看向路焱。
他右手还是不能太用力,开了一会儿就垂到一边,松握着档位。左手放在方向盘上,随着车流慢慢调整着车头的方向。
他开车的时候很松弛,问这句话的语气也很松弛。暮色映在脸上,柔和了锋利的五官。
她坐在他身侧,目光扫过他的鼻梁、嘴唇和喉结的轮廓,靠回椅背,同样轻声回答:“好啊。”
***
次周周二。
桌子已经抖了半小时了。
严凛忍无可忍地抬头看向对面,抱着和钱佳宁同事多年积攒下的尊敬,礼貌慰问:“钱老师你特么别抖腿了行吗?”
钱佳宁一瞬反应过来,立刻把胳膊从桌子上拿开,双脚重回地面,抱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思考问题一个比较难的问题。”
“思考什么啊?”严凛挪了下椅子方向,越过电脑屏幕和她对视,“下期视频策划你不是都出了吗,具体落实我这边弄,你还有什么困扰?”
“哦,我思考……”钱佳宁扶着下巴,“我思考这周过得怎么这么慢,查了一些物理学知识,感觉可能和地球自转有关系……”
严凛:……
“你物理好吗?”
严凛:“……我学文。”
“江蒙呢?”
剪辑视频的江蒙远远抬头:“我艺术生。”
“切,”钱佳宁捧着下巴,“就看不上理科不好的男的。”
严凛&江蒙:……
门被敲了一声,是隔壁特报2组的同事过来了。打开门巡视一番后,对方点了下钱佳宁和严凛共用的桌面。
“佳宁,”他招呼道,“封总找你。”
钱佳宁一愣,“哦哦”了几声,随即抓起开会用的笔记本和碳素笔,一溜烟奔着楼下的boss办公室去了。
封总正老神在在地在办公室等她。
前段时间小道消息也传得差不多了,封总退休已成定局,接手朝暮新闻的八成是那个做网红MCN出身的曾瞬。高层变更,钱佳宁他们这种底层员工无权置喙,目前就是一个和尚撞钟等新领导的状态。
封总看起来想得也挺开的,每天端着茶杯下楼看看自己打下的江山,和老员工聊几句,聊完了就继续回办公室喝茶,摆出一副等着回家哄孙子的慈祥模样,外界邀请的活动出席更是能推就推,彻底进入等退休模式。
今天这个看来是没推成。
钱佳宁拿着他递过来的那张印着“深圳传媒交流大会”的邀请函陷入犹豫。
“人家请的是您……”她弱弱说,“我去会不会太……糊弄了?”
“我问过了,”封总低头喝茶,“几个认识的公司老总都是派底下员工去凑人头,我一把岁数,懒得折腾那么远。再说又不用我发言,没必要非本人去。”
“行吧,”钱佳宁翻了翻后面的活动简介,不情不愿,“周五晚上结束,那我周六能回来吧……”
“那不清楚,”封总继续喝茶,“不过条件是不错,去年嘉宾一人一套伴手礼,拆开好几瓶,我拿回家我闺女说那什么牌子?”
“海绿之谜?”
钱佳宁:……
“封总,”她正色道,“深圳这个季节还挺热的,您一把岁数,跑那么远容易中暑,我觉得这个活动我是义不容辞地要为您代劳。”
封总把茶杯放回桌子,慈祥地抬头看她:“你可给我赶紧滚吧。”
钱佳宁一溜烟没影了,满脑子都是海绿之谜。
这趟出差来得突然,钱佳宁回工位的时候,行政那边已经把主办方的行程安排转发进了邮箱。又等了一会,领导那边也直接来消息,准她半天假收拾东西,别耽误明早的飞机。
好在这期更新视频她的工作已经完成。和严凛最后对了遍细节,钱佳宁拎包走人,对卢依依嘱咐道:“好好拍摄,姐回来给你带海蓝之谜,啾咪。”
三个人目送钱佳宁离开,严凛无奈转头:“我有点受不了了,这个办公室全是她恋爱的酸臭味。”
“的确,”江蒙还没从艺术生惨遭歧视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我也有点想念以前的佳宁姐……”
只有卢依依捧着脸,满脸春光地摇头:“你们男人懂个屁……”
虽说是临时换人,不过主办方那边行程推进很颇快,航班号和接机消息当晚就传到了钱佳宁手机上。第二天一早她启程,飞机落地的时候,正值正午12点的深圳。
出了机场大厅,她很快找到了主办方派来接她的司机大叔。对方口音潮汕腔颇重,人也热情,一路上喋喋不休,和她介绍着深圳的街景。
钱佳宁起得太早,实在没什么社交的力气,只是靠在窗户上嗯嗯啊啊的应和。困倦之中,窗外的景色都有种浮光掠影的感觉。
昏昏欲睡间,余光里却闪过个什么东西,让钱佳宁瞬间清醒过来。
她猛然回过头,降下车窗,朝路边一处飞速倒退的店面看去。车速骤慢,司机也降下车窗,用和邻车嘹亮的对骂声把钱佳宁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不会开车!”一串潮汕话骂街后,司机用普通话一锤定音,回头询问,“对不对!”
钱佳宁这才反应过来,茫然地“嗯”了一声,继而又把头转了回去。
那个店面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里了。
“你也想骂他是不是!”司机余怒未消。
钱佳宁胡乱应了几声,最终赶在车辆拐弯前开口:“师傅,这条街叫什么啊?”
“这条街?”司机看了眼路边,“红桂路嘛,那边过河就是人民公园。怎么?”
“没事没事,”钱佳宁伸手,攥了下身旁装行李的包,“我……随便问问。”
半小时后,钱佳宁再次回到了这条街上。
主办方安排的酒店也离红桂路不远,她打车稍微绕了几圈,就找到了刚才吸引了她注意的那家铺面——
熟悉的黑色装潢和火焰纹理,以及招牌上偌大的“八千里路”四个字。
这人确实是一谈恋爱就智商下降,她来之前竟然都没意识到这件事。
深圳,是八千里路第一家门店所在的城市,也藏着路焱杳无音讯那几年。
估计是第一家店的原因,这家八千里路的面积比上海那家小了不少,里面的员工也没有上海的多。钱佳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便注意到了她的身影,开门招呼道:“姐姐,来咨询装修吗?”
她来得突然,自己都没打什么腹稿,一时被问住了。迟疑片刻后,钱佳宁职业本能启动,大脑里自动生成一段逻辑严密的套话模板,顺带把自己新身份的瞎话也编好了。
“对,”她绽开笑容,迎着那小姑娘往店里走,“我开了个培训机构,最近租了个新校区,想重新装修一下,我正找合适的装修公司呢。”
“好呀,企业类的委托是吧?”小姑娘倒了杯水,陪她坐下,“我们业务员都出去了,我刚来不久,不是特别懂,要不然等他们——”
“没事没事,”钱佳宁连忙说,“我今天就是简单了解一下,其实我来之前也……看过你们公司的情况。”
“哦,这样,”对方点点头,卖力渲染道,“我们公司的口碑很好的,我们都不打广告,靠客户们口口相传就已经忙得不得啦。”
“是是是,我也是朋友介绍过来的,”钱佳宁喝了口水,想了想,“你们负责八千里路的,是那位肖老板,是吧?”
凡是企业在网上都有公开信息,八千里路深圳这家的注册信息里,公开的老板叫肖速,这也是钱佳宁遇见路焱后第一时间就查到的。
路焱到现在还没有和她提起过肖速这个名字,她也没有主动问过。她直觉这人和他在深圳这几年有关,也查了很久——网上有很多同名的肖速,但显然没有一个能对上号。
“肖老板”的称呼出口,大眼睛的小姑娘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哦,肖老板呀,”她捧着纸杯,“我没有见过肖老板,听说他前几年偶尔来店里看看,不过现在去上海了。我是今年来的,我只见过路老板,不过他也半年多没来了……”
“去上海了?”钱佳宁重复了一遍,“他去上海……开新店么?”
“没有吧,有调过去的员工说,新店是路老板直接管的……姐姐,你有事情问我们店长就好了,我们店长也很有经验的,是路老板特意请来的。”
小姑娘比她想得还能说,省了钱佳宁不少力气。她点点头,想了片刻,继续说:“这样啊……我们这个校区挺大的,确实需要有经验的人。那……你们店长有经验我知道了,你们这位路老板,做装修多久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毕竟刚来嘛……”小姑娘皱着眉回想,“不过我听老员工说,我们路老板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他开八千里路之前,在一家五金店干过,还卖过房子,运过建材,做过电路,老员工都特别服他……”
“卖过房子?”钱佳宁挑起眉,“五金和建材?”
“对!那句话怎么说?”小姑娘一抬手,“就是把整个装修的上下游都搞通啦!听说八千里路第一个大单子的客户,就是他卖房的时候认识的一个特别有钱的业主!”
这倒真是出乎钱佳宁意料了。
她抬眼看向深圳这家八千里路的店面——装潢风格倒是和上海那家差不多,同样是带着光感的黑色墙壁,以及边角处的一些火焰纹理。唯一不同的,是……
钱佳宁心里一动。
店铺最里面放着一个透明的鱼缸,里面和在路焱上海的家里一样,养着十几条蓝白相间的热带鱼。
她走过去,那些蓝六间便摇晃着尾巴朝她游来,嘴唇触碰着冰冷透明的缸壁。她愣愣地看着游弋的鱼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路焱在夜深人静的店里站在鱼缸前的身影。
她分明没见过那画面,但脑海中,他的身影竟能清晰得毫发毕现。
她随口一提,他养了这么多。
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疯子还是傻子。
“好看吧?听老员工说是路老板前两年养的,”小姑娘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当时公司拿下一笔特别大的单子,我们老板陪客户喝多了,就拖着肖老板逛了好久的鱼市,找了一天,买了三条拎回来……后来做成一单就买一条,一直买到他去上海那边开新店……我们老板还真的挺有意思一个人,可惜最近都没回深圳……”
“嗯,”钱佳宁勾起唇角,看着鱼群,轻声说,“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手机振了一下,钱佳宁低头看去,发现主办方把她拉进了一个开会的群聊,随即便是一串冗长的欢迎词。
消息最后是晚宴邀请,大概是明天活动正式开幕前的一场破冰聚会,让来参会的嘉宾们提前社交熟悉。钱佳宁皱着眉算了算时间,想到自己这次过来毕竟是代表朝暮新闻,也不能这么素面朝天的过去。
“行,”她转身,和那小姑娘柔和地笑笑,“我还有点事等着处理一下,过几天再来咨询细节。”
“好的好的,”对方高频率点头,又从桌面上拿过一张名片,“这个是店里的电话,你来之前和我说一声,我找个业务员留下等你。”
“好。”钱佳宁把名片揣进包的夹层,随即便叫了辆车,冲着酒店的方向去了。
她之前倒也不是没参加过类似活动,只是这次是替封总来的,各项规格都拉到最高,晚宴过后的酒会也是在一间颇为豪华的礼堂。
夜色渐深,窗外树影婆娑,到处都是推杯换盏的上流人物。钱佳宁端着杯酒藏到窗帘附近,任凭思维逐渐涣散。
肩伤,肖速,蓝色的热带鱼。
卖房,五金建材,偶遇的故人。
她第一次见到路焱的时候,他身上就有很多谜团,而后她抽丝剥茧,他也不吝啬将自己的过往在她面前摊开。
但分开的这些年,他身上的谜团已经没了头绪,偶有碎片在她面前一闪,又被他迅速藏起。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又喝了口鸡尾酒。酒精的味道瞬间在鼻腔里弥散开,她轻咳了两声,身边忽然传来一道试探的“嗨”。
钱佳宁转过头,一张二十出头的年轻面孔出现在她眼前。
没什么攻击性的下垂眼,瞳孔很黑,睫毛纤长,少年气颇重。他辨认了钱佳宁一会儿,咧开嘴角,开朗道:“佳宁老师,真的是你啊!”
钱佳宁可谓一脸茫然。
“啊……”他迅速站直身子,“你好像都不记得我了,我是宋一栩啊。你三年前去我们大学讲座,我坐在第一排,还和你提问了呢!”
钱佳宁:……那我确实记不得。
不过他说讲座这事她倒是有印象,当时她刚入职朝暮新闻,花了半年时间做了一篇调查某巨型企业破产的特稿,引发业内轰动,被一家传媒类大学请去开分享会。那篇稿件在业内影响极大,因此不光新闻系的人去听,同校的其他学院、甚至隔壁学校金融学院的都来了。
“你竟然也来参加这个活动!”宋一栩一脸庆幸,“还好我领导有事来不成让我来参加,能碰见你也太好了!佳宁老师……加个微信好不好?”
这孩子直球打得一点弯不转,把钱佳宁都打愣了。她站起身,酒杯放到一边,把手机拿了出来。
“啊,好,”她打开微信,“那你现在是……毕业了?在哪里工作?”
对方报了个在北京的大型媒体名字,吓了钱佳宁一跳。
“你考进X社了啊,”她点点头,“不愧是科班出身……”
“算什么啊,”宋一栩摇头,“一直在打杂呢……你那次来讲座,我还以为我们都能像你一样,一入行就操手那么大的选题,结果现在写来写去都是豆腐块……”
“这个主要领导的问题……”钱佳宁安慰道,“我们那个大领导就是……直接把新人扔角斗场型的……”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钱佳宁很快发现,宋一栩年龄小,但说话措辞很周到,这些年也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
“我连毕业论文都是拿你那篇特稿做的分析案例,”宋一栩言辞诚恳,“佳宁老师,我真的一直都好崇拜你,你那次讲座对我影响太大了,我现在进这个行业其实多少是受你影响……”
钱佳宁尴尬道:“没必要没必要……”
“我和你合个影行吗?”
“啊?”
“我和你合个照发微博,”宋一栩已经在举手机了,“我要告诉我粉丝我碰见我入行的初心了!”
钱佳宁:“啊??”
她仍在茫然,宋一栩的手机已经举起来了。人一入镜,钱佳宁条件反射摆出灿烂笑脸,拍完了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钱佳宁看他手机屏幕:“告诉……你粉丝?”
“对对对,”宋一栩一边操作手机一边点头,“我正想我今天晚上发什么内容呢……”
钱佳宁伸着脖子看他屏幕无果,把自己手机拿起来,偷偷搜索了宋一栩的名字。下一秒,她震撼出声:“你有38万粉丝!!!?”
而且看起来都是活粉,每条微博评论都奔着破千去。
宋一栩抬起头,很开朗地笑:“嗯,我大学的时候就用这个账号。”
钱佳宁扶额:“合着你上班就是个副业,平常还当网红啊……”
“没有没有,”宋一栩摇头,“我都不接广告的,我就分享下日常生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关注我,可能因为我有时候发发读书笔记吧……”
钱佳宁抬头看着他天真无邪且堪比内娱小爱豆的脸,低头看着他照片浓度过高的微博账号,内心十万个省略号。
孩子,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能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
去上海的肖老板刚从拳击台上下来,被打得人都懵了。
周三晚上,拳馆里人不算多。肖速掏了瓶矿泉水往脸上浇,肩膀被人拍了一把。他回过头,甩甩头发上的水,累得嗓子发哑:“天阳哥。”
“没打过?”
“我靠,”肖速立刻转身控诉,“好久没上台了,我以为他退化了呢,结果这周突然吃错药了似的天天和我打,说晚上闲着也是闲着,妈的,打死我得了。”
“那是,”天阳哥满意一笑,“我教出来的。”
肖速的表情可以说是更委屈了。
两个人正说着,路焱也从台上下来了。方才和肖速胶着许久,他脸上也有汗,上身衣服湿透,紧贴着身体线条。
肖速愤然注视着他。
路焱权当没看见,伸手:“给我瓶水。”
肖速弯腰捡了瓶水,一道抛物线,路焱伸手,“喀嚓”一声攥住。慢悠悠喝了几口,他余光一撇,看见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
发消息的居然是陶九思。
这么晚找他,路焱怕是哪个项目上出了岔子,立刻伸手去解锁。屏幕明灭,和陶九思的对话框浮现眼前,只见他发了一串长长的“??????”。
路焱也发了个“?”回去。
[老板!!!]
[有人把这个转发到我首页]
[是不是你后院起火了?]
路焱皱起眉。
下一秒,一条微博转发出现在他眼前,路焱下意识点进去——
【啊啊啊啊今天参加活动遇到我入行初心了!!!】
文字跟着一张自拍,一个长相很有点小明星范儿的男生在前面,旁边是笑得像花儿一样的……
钱佳宁??
虽说两人距离有点过近,但路焱还是吸了口气,退回对话框,回复陶九思道:[人家正常工作社交]。
陶九思:[?]
陶九思:[老板,建议你去看看评论区]
陶九思:[你不急我敬你是条汉子]
路焱再次皱起眉头,退出对话框,重新点进那条微博的评论区。
[woc好漂亮的小姐姐]
[第一次见栩栩发美女]
[栩栩说过好多次喜欢姐姐看来是真的哈哈哈哈]
路焱脸上缓缓浮起一个问号。
他下意识刷新了一下评论区,一条博主最新回复的评论也被刷新到了最上面。
网友A:[栩栩要追吗?]
宋一栩:[啊啊万一有男朋友呢QAQ]
路焱抬起眼,拇指摩挲了下屏幕,来自陶九思的消息正疯狂出现在屏幕最上方。
[老板,这能忍?]
[路总,干他!]
[这不是上周刚玩剧本杀我以为稳了]
[爱情这么复杂吗]
[佳宁姐桃花还挺多]
[其实老板你桃花也挺多的但是你比较守男德]
[没有佳宁姐不守女德的意思]
[但是她这个笑得也太灿烂了]
[她不会喜欢小奶狗吧!]
路焱闭了下眼,扶住额头回复道:[闭嘴]。
肖速正喝完水拧瓶盖,和天阳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然觉得身边气氛不太对。他转过头,看见路焱一身低气压站在桌子旁边,看着手机的脸色晦涩难辨。
“路……哥?”他壮着胆子开口,“怎么……了?”
路焱似乎是在网上搜着什么,半晌,他抬起头,冷冰冰地说:“明天不来了。”
“啊?”
“回趟深圳。”
肖速一脸茫然:“怎么突然回深圳……店里出事了?”
路焱黑着脸:“是,后院起火。”
肖速茫然看向天阳哥:“……我们深圳店里,有后院?”
天阳哥细思片刻,抬头一笑:“怎么没有……臭小子磨磨蹭蹭,也该有点,危机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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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瓜小组【新消息】提醒
陶九思:[都转发过去了!]
陶九思:[该煽的风也都煽了,该点的火也都点了]
卢依依:[我也算有了‘自己一直关注的网红同学突然发和自己同事合照’的神奇体验了……]
严凛:[依依,队伍不能站错啊]
卢依依:[可是我同学也蛮好的呀]
江蒙:[好个屁啊这男的]
江蒙:[一看就是个绿茶]
陶九思:[啊?]
卢依依:[没有吧,我同学在年级里一直这样呀,就比较可爱那种]
江蒙陡然激动。
[你们女的懂什么啊!]
[这种绿茶男的最难搞了!]
[他这绿茶程度吊打之前那个炮灰程度!]
[佳宁姐清醒点!不要被绿茶男的雕虫小技迷惑!路总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