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路焱在说什么。
门外风雨大作, 几滴雨水被吹到门里,溅湿了她的脚踝。听筒里一片寂静, 她轻轻吸了口气, 在电梯关门前开口:
“电话里说,没什么诚意啊。”
他从电梯里走出来,走到她面前, 头低下。紧接着, 两道声音,一道通过手机,一道从她头顶,以微弱的时间差传进她的耳朵。
“这样可以吗?”
她挂断了电话,继而抬起头。他垂着眼, 语调还是很稳重, 但呼吸却像门外的风雨,带了秋日雨夜的潮气。
不容易。
钱佳宁眯了下眼,继续问:“那你是……不想让我走?”
“我是觉得路上不安全,”路焱避开她的眼神,“反正还有一间房, 我给你收拾一下。”
钱佳宁:……成,还是高估你了。
电梯已经升上高层,搭了人,又开始降下。钱佳宁抱起手臂,继续问他:“到底是你想我留下, 还是怕不安全?”
……她现在真的比以前难糊弄太多了。
正僵持着,门外忽然起了喧哗, 伴随着一片脚步声, 几个住户正匆匆忙忙地往公寓大厅的方向跑。或许是被雨伞遮挡了视线, 几个人压根没看见站在门口的钱佳宁,一下把她撞得朝前跌去。
他下意识伸手扶她,然后喉间闷哼一声。
那群人连忙道歉,又吵吵嚷嚷地去走楼梯。钱佳宁愣了片刻,反应过来这是他刚做完理疗的那只手臂时,急忙站直身子。
方才上楼的电梯终于回来了,里面走出个拎着垃圾袋的邻居。他走到门前骂了声天气,继而一头扎进雨里。钱佳宁回过头,看见路焱已经走进电梯,手扶住梯门,在等她进去。
她叹了口气,快步踏入电梯。路焱按亮15层,两个人在沉默中抵达他家门前。
之前一直是他去她家,这还是第一次她过来。进门之前她想象了不少男人独居的凌乱场面,真打开门后,却意外的发现,路焱家里干净得有点……夸张。
他家里压根没什么东西。
客厅只有个沙发电视饭桌,厨房里因为做饭多点烟火气。最有生气的,竟然是客厅里的一个鱼缸——半人高,养了十几条蓝色的热带鱼,有加温器的嗡鸣。
钱佳宁目光在那鱼缸上停了一瞬,神色微怔,又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移开。客厅右手两扇门紧闭,像是卧室。
钱佳宁跟在路焱后面进去,等他拿了些洗漱用品给自己。
“都是新的,”他说,“你还有什么……要用的?”
钱佳宁垂眼点了一遍,抬头看他:“没换洗衣服。”
他反应过来,转身打开了左边的卧室门,进去翻了一会儿,最终拎着件白色的长袖T恤出来。
和他高中常穿的款式差不多,尺码又大,她穿上估计快到膝盖。钱佳宁接过,问他:“我睡哪儿?”
他把右边的卧室门打开,里面是张挺干净的床。路焱想了片刻,又回头说:“你睡我那屋吧,这间太久没人住了,可能有点灰。”
她开玩笑:“你睡就没灰了?”
“我无所谓。”他说。
他卧室也没比客厅强到哪去,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多余的一概没有。联想到他自己的职业,钱佳宁都觉得黑色幽默——
一个做装修的,自己的房子倒是一切从简。
他的T恤的确很长,穿上盖到大腿,肩线也垂在大臂处。但材料柔软,味道也很好闻,让她不由得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一切就绪,她抱着洗漱用品去洗澡。进浴室前看了一眼,路焱正在收拾侧卧,房门半掩。
折腾了一整天,钱佳宁也有点累了。热水冲在身体上,雾气蒸腾,人很快就昏昏欲睡。浴室里挂着吹风机,她强撑着把头发吹干,梦游似的回了客厅。
路焱还在收拾,可以想见房间的确很久没人住过。她还想和他说几句话,窝在沙发上抱起膝盖,准备等他出来讲。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路焱出来的时候,钱佳宁就这么歪倒在沙发上,潮湿的头发垂在肩头,在T恤上染出一缕一缕的深色水渍。
他站在沙发边上看她,看她侧身躺着,T恤罩着身体,勾勒出柔软的曲线。看领口太大,露出锁骨与肩膀,脖颈上有未擦净的水珠。
他蹲到沙发前,想伸手碰她,又慢慢收回,低声说:“我今天没法抱你。”
她呢喃了一声,没有醒来的样子,把脸深深埋进臂弯。
路焱喉结动了动,没再叫她,只是起身去卧室拿被子,转而回来替她盖上。她闭着眼,睫毛纤长浓密,在睡梦中轻颤着。
路焱站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退后两步,转身回了房间。
钱佳宁半夜才醒。
窗外是雨夜,因此没什么光。她在半梦半醒中陷入对自己所处何地的迷茫,缓了一会儿才在鱼缸的嗡鸣声里意识到,自己是在路焱家里。
她想等他出来说句话,结果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摸着身上的被子,意识到这应该也是路焱给她盖的。雨声淅沥,她觉出客厅气温开始降低,抱着被子起来打算回卧室。
……不对。
哪个是主卧来着?
她对着黑暗中两扇紧闭的大门陷入沉思。
钱佳宁努力回忆着睡前和路焱的对话——偏偏她进门没几分钟就去洗澡了,洗完澡出来就睡着了,真是……
陷入迷茫的钱佳宁伸出手,点点左边,又点点右边。她在门前站了片刻,最终自信迈步,一把推开右侧房门,抱着被子走了进去。
窗帘拉着,里面比客厅还黑。她摸黑看布局和主卧的确差不多,一时更加自信,坐上床边,躺倒,往里一滚——
她的自信在枕上路焱胳膊的瞬间戛然而止。
男人的气息喷到她颈侧。
“钱佳宁,”路焱声音沉沉响起,“你爬别人床有瘾?”
***
【九年前】
钱佳宁高二那年,钱婉疯狂地迷恋过一段时间抽奖。
她也不知道她妈那一阵是受了什么刺激,总之就是对一切可以抽奖的购物都抱有极大的热情。她家也在那段日子添置了不少莫名其妙的东西,例如可以吃三年的花生油,一个大得毫无必要的冰柜,一台一开就嗡嗡作响的电风扇……
钱佳宁试图劝阻,但钱婉狂热依旧。
钱佳宁高二的那个寒假,奇迹发生了。
她抽中了三张三亚到南沙群岛的游轮船票,主办方还承诺负担中奖者的来回机票。
一个双人间,一张单人间,简直是为了家里三个人量身打造。
路焱闻言第一时间就拒绝了。
当时三个人正在吃晚饭,钱婉不愧是钱佳宁的妈,身上是有点坚韧不拔的基因在。得知路焱不去,她惊呼道:
“天哪,小焱,你就忍心看我和佳宁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万一路上碰到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我们娘俩又语言不通,被人抢了欺负了可怎么办啊?”
路焱:……
钱婉:“四天三夜,要带好多行李啊。我累点多拿点就算了,可怜我们佳宁稚嫩的肩膀也要扛起重担……”
路焱:……
钱婉:“大学那年有一次舍友秋游,我为了温功课没去。现在每次她们聊起那次的快乐回忆,我都陷入沉默。哎,人年轻的时候,不要辜负每一次出去玩的机会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记不起你考了多少分,赚过多少钱,你只记得当初出去玩的青春记忆……”
她朝钱佳宁使了个眼色,钱佳宁立刻抑扬顿挫地开口:“我都没看过海,课本上说南沙群岛的海和水晶一样,看一眼能记一辈子吧……哎,可要是路焱不去,我也不去了,不然留他一个人在家,多不讲义气啊。妈,要不然你自己去吧。”
钱婉:“你俩都不去我还去什么啊?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还管路费,我买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才中了这么一个,把我这辈子的运气都透支了……”
路焱:……
路焱:“阿姨,我想想办法,和打工的地方调一下排班。”
钱佳宁17岁的那个寒假,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坐游轮,第一次看见海。
不同于北方的寒冬,三亚的冬天气候宜人。三个人下了飞机直奔码头,拎着大包小包,和一群衣着光鲜的游客一同办理登船手续。
钱佳宁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他们这船票价值上万,震惊地摇晃钱婉的肩膀:“妈,你直接兑成钱多好啊!”
钱婉嗤之以鼻:“佳宁,你太肤浅了。妈妈告诉你,人生最重要的是经历,是体验,懂吗?”
路焱抱着手臂站在母女两人身后,脸上难得浮起笑意。钱佳宁和钱婉斗嘴间回头看他,只见他站在海风里,眉目舒朗,神色中的戾气都在日光的照射下消散无形。
一行人排队上船,钱佳宁和钱婉住一间,路焱单独住一间。不过他的房间并非像当时排在他们身后那位有钱男士的豪华大床房,普通狭窄,一张单人床,倒更像是船员的宿舍。
双人间略好,窗户较大,能看见一望无垠的海面。
“我就说么……”钱佳宁顿悟,“你抽奖的房间,肯定和人家花钱买的不一样……”
房间不一样,好在享受的服务都是一样的。下午四点,游轮启航,乘客们也被组织到一起进行安全讲解。
许是下午风平浪静,游轮并不摇晃,钱佳宁一直担心的晕船也没发生。安全讲解后,他们便被带去宴会厅享用第一次自助晚餐。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餐厅里也会像海洋馆一样豢养色彩艳丽的热带鱼,因此趴在鱼缸壁上看了好久,直到最后被路焱拉去吃饭。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海鲜像不要钱一样摆在桌面上,好多她连名字都说不出来。
路焱对海鲜显然没什么兴致,但是对看钱佳宁剥虾和开螃蟹很有兴致。
毕竟她一直表现得聪明机灵的,难得见她对一件事这么束手无策。
“你看什么看!”钱佳宁最后都开急了,“自己不吃光看我!”
他笑了一声,懒洋洋道:“给我吧,我给你弄。”
内陆人对海鲜不大熟悉,原因无怪乎价格贵又不会做,钱佳宁就是个典型例子。
但路焱却一点都不生疏。
她眼睁睁看着他迅速把一盘虾蟹都剥好,肉都拆到干净的盘子里,然后推回给自己。她愣了片刻,忍不住问:“你怎么那么会吃海鲜?”
今天为了赶飞机都起得早,他打了个哈欠。
“我爸没跑的时候,”他心不在焉地说,“老带我去饭局。”
钱佳宁收回目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路焱不是一生下来就像现在这样活着的。
八岁之前他妈妈在,纵然创业艰难,也和别人一样有个温馨的家。八岁之后他父亲创业成功,父子关系再恶劣,他也是过了一段好日子。
一夕之间,人生骤变,他一个人承担了一切并非因他而起的恶果。
她低下头用叉子去戳盘子里的蟹肉,咽进嘴里,忽然觉得滋味有点苦涩。
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吃海鲜。
她就这样食不知味地吃完了整盘虾蟹,最后还是去找了点炒饭填饱了肚子。回到桌旁时,她抬起头,发现之前站在他们队伍后面那位有钱男士正在和钱婉攀谈。
靠。
钱佳宁震惊。
那男人去拿酒了,钱佳宁迅速平移到钱婉身边,语气严肃:“妈,你艳遇了?”
钱婉捂她嘴:“我随便聊聊!”
“妈,”钱佳宁郑重道,“我不反对你再给我找个爹,但是我有点担心你看男人的眼光。这男的哪里人?什么职业?有家室吗?他知道你有个聪明的女儿已经17了吗?”
“哎呀哎呀哎呀!”钱婉把她往一边推,“他排队的时候在咱们后面,他还以为我儿女双全呢!你别来烦人,你去找路焱玩去!”
我17了我玩什么!
钱佳宁就这样被赶到路焱身边,一脸吃了瘪的怒气冲冲。路焱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旋即回到钱婉身边的男人,低声说:“这男的不靠谱,你让你妈注意点。”
钱佳宁气冲冲:“对啊,我妈就是看男人眼光特别差,我……你怎么知道这人不靠谱?”
路焱:“因为我会看人,这种人酒吧里都是。”
“是么?”钱佳宁揉揉脸,把身子转向他,“那你看我呢?我是什么样的人?”
路焱沉默片刻,开口说:“你还用看?你那三四个心眼儿恨不得直接写脸上。”
钱佳宁:……
吃过晚饭是场歌舞表演,散场的时候是9点。宾客散去,钱佳宁和钱婉回房间没多久,就见她又收拾东西准备出去。
“妈!”钱佳宁摇晃她肩膀,“你是去和那个男的约会不?路焱都说那人不靠谱,你给我上心一点啊!”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钱婉无奈,“我还能吃什么亏?就是聊得来想多说几句话而已。我离婚这么久,也很久……”
钱佳宁一愣。
“也很久没和人谈过心了吧。”钱婉说。
她不由自主地松开手,目送钱婉出了房间。
海上起浪了。
按计划,游轮明早停靠岛屿,今天一整夜都航行在海上。纵然安全培训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提过今晚风浪可能比较大,但真摇晃起来,还是把钱佳宁吓着了。
行李箱没有放倒,顺着地板滑走,“咣当”一声撞上墙。窗外风声大作,海浪涌动。顺着窗户望出去,漆黑的海面像要把人吞噬。
钱佳宁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不喜欢吃海鲜,也不太喜欢大海。
她甚至对这种漆黑的未知感到恐惧。
起浪半小时后,她开始晕船。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下午吃的晕船药一点用处都没起到。她缩在床板上,听着海风呼啸,还惦记着一个谈恋爱谈到不知所踪的妈。
吐到没有东西再能吐出来之后,她洗了把脸,决定去找路焱。
他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扶着墙,挪动着步子往过走。好不容易捱到他的房门前,她用指节叩响门板。
只三声,她就听到房间里传来脚步声和开灯声,房门随即打开。路焱穿着件柔软干净的长袖白T,站在门口,有点意外地看着精疲力尽的她。
她晕得一头扎进他怀里。
钱佳宁觉得自己恰似海上一朵浮萍正被风吹浪打,路焱是她能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双臂搂着他腰,脸埋在他肩膀上,痛苦道:“救救我。”
他被吓了一跳,双手不知何去何从,最终落在她肩上拍了拍。
“怎么了?”他问。
他往后退,她往前走。游轮再次倾斜,身后“咣当”一声,是房门自动关上。
他的房间比她想象的更小,一扇密封的小窗户,一张床,和仅够两人站立的地板。密闭狭窄的空间里,她的呼吸声粗重,脖颈上渗着冷汗,发丝一缕一缕地黏在皮肤上。
他让她坐到床上,然后蹲在她身前。
“我晕船,”钱佳宁没精打采地说,“吃的药都吐了。”
“你妈呢?”
她太晕了,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路焱不是在骂她。
“她去谈恋爱,”她哭丧着脸,“她不管我。”
路焱叹了口气,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圈,转身朝门外走。
钱佳宁伸手拽他:“你也不管我!”
路焱着急出门,把她甩开:“我去给你想办法!”
钱佳宁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出去想办法,不过路焱只要愿意想办法,就一定能想出办法。这是钱佳宁少女时代信奉的真理之一——她当时对他有一种近乎宗教的信仰。
而宗教之所以成为宗教,就是因为信奉者对他的祈祷不断应验。
没过一会儿,路焱就拿着办法回来了,虽然钱佳宁还是不懂,为什么她的祈祷是不晕船,而他从邮轮厨房要了两袋冰。
“拿冰水最管用,”他说,“但是弄一地水也不好收拾,你转过去。”
她提线木偶似的转过身,背对他。
她那天穿了件长裙,后背有条拉链。路焱把拉链往下拉了一点,钱佳宁火速回身,抱住胸口。
“你干什么?”
路焱烦得要死:“我给你冰后颈怕把你领口弄湿了。”
“为什么要冰后颈啊?”
“船员和我说的。”
“你什么时候去和船员聊天了?”
“你到底晕不晕!”
她老实地转回身,后背的布料朝两边耷开一点儿,露出肩颈光滑细腻的皮肤。
她瘦,皮肤也薄,能看见青色的血管,和肩颈骨骼的走势。
路焱动作略有停顿。
船舱里是潮湿的,密闭的空间让两人的呼吸声无限放大,合着海浪声交叠在一起。她的身体随着呼吸的幅度起伏,头发拢到一侧,贴着潮湿的皮肤。
他移开目光,把冰袋放上去。
钱佳宁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继而缩起脖子。他拽住她胳膊让她别动,结果她扭得愈发厉害,声音急促地求他:“别,路焱,好冰……”
“不要弄了路焱……”
“路焱……”
“求求你了……”
他听见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
他把钱佳宁的身体朝自己一转,锢着她腰把她揽到自己跟前,手拿着冰袋抵上她脖颈。她被冰了只会往前逃,越埋越深,最后整个人蜷缩起来,被冻得一颤一颤,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哀求。
她手起初拽着他肩上的布料,拧出一道微妙的褶皱,而后往下落,落到他腰间,牵扯着他的身体俯向她。
他收紧手指,冰袋外侧的水顺着她脊骨的走势滑落,惊起阵阵战栗。他的呼吸声粗重起来,而她不识好歹地将额头抵上他肩膀,手指抓紧他劲瘦的腰,带着哭腔恳求:“不行的……”
他垂下眼看她,眼尾狭长,眸中是一闪即逝的火光。忍了半晌再开口,说话的样子铁石心肠:“你不是晕船吗?不管用?”
她这才顿声,感受了一会儿,小声回答:“管用。”
路焱松手,冰袋沿着她脊背滑下去,蹭了下床单,最终落上地板,溅开一滩水渍。钱佳宁从他怀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拉上后背的拉链。
他扶了下额头,说:“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碎步跑出房间。他随手拿过另一个冰袋,直接覆上自己脸,冰得眼皮都睁不开。
的确是疯了。
结果连十分钟都没有,她又来了。
打开门的时候,路焱出离暴躁。
钱佳宁抱着被子往他房间里一窜,低声说:“我给我妈留字条了,我说我一个人不敢睡,来你这儿了。”
路焱心想:我他妈的啊啊啊啊啊啊操!
别的房间都睡了,他不好开着门嚷嚷,把门一撞,咬牙切齿地说:“你多大了?你幼儿园?我他妈是个男的你来找我睡?怎么睡?你给我讲讲怎么睡?”
钱佳宁把地上的拖鞋踢了踢,又把那片水渍擦干,然后把自己被子铺到地上,折成两层。
“我睡地上。”她说。
路焱说:“你放屁!”
钱佳宁:“那……你睡地上?”
他瞪她,心道半夜给她拖去甲板扔海里也没人知道。
“你给我回去。”他说。
“我不要……”钱佳宁哭丧着脸,“我妈一直不回来,我一关灯就听见外面海风呜呜的,好像有鬼在哭……”
“你说这片海是不是死过人啊……”
“那个海面好黑啊,底下是不是有东西啊?我刚才还看见窗户外面有影子在闪……”
说着说着,船舱忽然一晃,房间里的灯明明暗暗,吓得她一屁股蹲下,抱头大喊:“对对对,刚才房间里就这样,路焱你别赶我走……”
她正唠叨,领口一紧,人被他拎起来扔上床。路焱捡起她被子扔她身上,又把自己的拖下来,像她刚才一样折成两层。
她取得居留许可了。
虽然许可发放人心情不是很好。
路焱黑着脸把灯关了,钻回被子,抓了几件衣服过来当枕头。钱佳宁悄无声息地缩在床上,听见他说:“怕黑怕高怕毛毛虫怕晕船怕海怕风怕鬼!”
钱佳宁立刻响应:“我可真是个废物!”
路焱:“你知道就好!”
她终于老实了,他终于能睡了。
地板很硬很硌,不过他倒从来不挑这些,有个地儿睡觉就不错了。谁知当房间归于黑暗寂静,他却睡不着了。
闭上眼就是钱佳宁脖颈和后背皮肤的触感,还有她钻进自己怀里时的轻声喘息。他在黑暗中辗转,最终背朝她,抱着手臂陷入困倦。
漫长的寂静后,他听到了布料的摩擦声。
他听到钱佳宁脚尖点地,抱着被子轻轻躺在地板上。他抱着手臂不做声,脑子里轰然作响,爆裂着一团一团的烟花。
她朝自己的方向侧过身,小声说:“怎么办,路焱,我现在好依赖你啊。”
她没有再靠近他,只是躺在他身后,语气很乖。
“我小时候都没人管我的,”她说,“我妈妈管我,但她还要赚钱养我,我都自己长大的。”
“那些大人都夸我懂事,夸我聪明,夸我比别的小朋友成熟。”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懂事,我也想当小朋友。”
“路焱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我做不到的事你都能做到,我解决不了的事你都帮我解决。你做什么怎么都那么容易啊?”
“你是不是很聪明啊?”
“我一点都不聪明,我只是比较努力。”
他躺平,手臂枕回头底下。
“你也挺聪明的。”他说。
她愣了愣,声音变得更小:“你没睡啊。”
他侧过脸,借着房间那扇狭小的窗户看她的脸。
男生们打球的时候偶尔讨论漂亮姑娘,钱佳宁的名字也会在其中。觉得她漂亮的人不少,但大多不敢追她。
成绩太好,做事情一板一眼,生就一副谁敢递情书她就敢上交教导主任的厉害样。
谁知道私底下是这么个样子……
她从侧躺变成趴着,身下压着被子。海上月光洒进船舱,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路焱心里也像被月光浇透了。
“行,”他说,“那你就当小朋友。我这儿你可以当小朋友。”
她无声地笑,把脸埋进被子。
“那你不要不管我,”她说,“不许嫌我不懂事。你要和我一起考大学,不能留我一个人。你要对我有求必应。”
“好,我答应,”路焱说,“你回床上睡,地上太硬。”
“你睡就不硬啦?”
“我无所谓。”
风声渐息,浪声也变得温柔,海面倒映高悬明月,他们在月色中睡去。
可惜没一会儿,便起了浓雾。
***
黑暗里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两个人脑子里闪过同一件往事——分明相隔多年,但那晚海水的腥味和明亮的月光却都在回忆里无比清晰。钱佳宁身体僵直地躺了片刻,又缓缓爬起,小声说道:“激动什么,又不是第一次。”
方才一滚,被子缠上腰,她边起身边摆脱布料的束缚。路焱也慢慢坐起身,在黑暗里看着她的轮廓。
两个人都觉得气氛不大对劲。
窗帘拉得很严,卧室里只有从客厅漫射而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雨声缠绵,空气里的潮气一如当初。
墨一样洇染开的夜色里,细微的水声从客厅的鱼缸处传来。钱佳宁缓了口气,轻声问:“是鱼么?”
路焱说:“是。”
“它们半夜……动什么?”
“不知道,”路焱声音很沉,“以前晚上没动过。”
“那是被我吵醒了?”
“嗯。”
她点点头,动作更轻,几乎是寂静无声地从他床上爬了下去。脚尖碰到冰凉地板的一瞬间,她终于意识到路焱可能根本就没睡着。
她转过头,看见他在黑暗中转了下肩膀——刚才被她压了一下,估计又在疼。
“路焱,”钱佳宁说,“我见过你养的那种鱼。”
他不动了。
“在游轮上,”她说,“我说好看。”
他不说话。
“什么品种呀?”她笑笑,“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呢。”
黑暗里只有鱼缸里的零星水声,她等了好久,路焱终于回答她:
“蓝六间。”
“你喜欢的那条。”
她在黑暗中眼眶酸涩,而他再无声息。片刻寂静后,路焱起身送她出了卧室,又弯腰从茶几上拾起打火机。
“睡吧,”他说,“我去阳台抽支烟。”
她吸了下鼻子,还能听见鱼缸里的水声。
“外面下雨呢。”她说。
“我知道,”路焱无意识地按了下打火机,一簇火苗从指尖窜起,“我想点事情。”
火光在潮湿的雨夜里也显得微弱,她转身朝卧室的方向走,背影很快被黑暗吞噬。路焱看着她轮廓消失,转身拉开了阳台的门。
雨水的腥味扑面而来。
那些鱼从来没有动得这么激烈过,翻腾的水声几乎盖过了雨声。他咬着烟想了片刻,又回身朝鱼缸走去,把水里的灯打开。
十几条生着白色条纹的蓝色热带鱼,陡然从黑暗中浮现。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鱼,就是在那艘游轮上。
金碧辉煌的游轮餐厅,窗外碧蓝的海面。钱佳宁穿白色长裙,趴在鱼缸的玻璃壁上,为了看清那只鱼的模样挤得五官变形。
“路焱路焱,”她脸还贴着玻璃,又腾出只手拽他,“你看那条,好漂亮!”
他看了一眼鱼,又看她,故意说:“哦,小丑鱼。”
他就知道她要生气,她也太容易生气了。果然,钱佳宁把脸从玻璃上收回来,大声反驳:“什么小丑鱼!小丑鱼是橘黄色的!”
蓝色的热带鱼在鱼缸里兀自摆尾,路焱抱着手臂,做出恍然的表情:“哦……蓝小丑鱼。”
钱佳宁气得捶他肩膀。
又看了一会儿,她总算依依不舍地离开,一步三回头。路焱驻足,低头问她:“这么喜欢?”
“好看死了……”她咬了下嘴唇,“不过这种热带鱼养起来很麻烦吧,等长大了再养好了 ……”
他也回头看了一眼鱼缸,眼神顿了片刻,似乎在记住那鱼的模样。钱佳宁期待地看着他,他则慢慢转回视线,语气很正经:
“行啊,养一缸蓝小丑鱼。”
钱佳宁:“……不是小丑鱼!”
……
鱼不会眨眼,路焱在黑暗里和鱼缸里的蓝六间对视,看得眼睛发酸。
他觉得自己控制不住了。
他躲钱佳宁,拒绝钱佳宁,晾着钱佳宁,她却不停地出现在他面前,对他示弱,撒娇,对他哭对他笑。
天知道他最近都没睡过好觉。
他本来就觉少,能睡着的时候又全在做梦。梦到最后永远是分开前那一幕,她站在夜色里冷静地问:“这是你最后一次回来见我了吗?”
他那天说:“我的命,我自己捱。”
她聪明漂亮乖巧,就该去做皎洁明月,爱上和她一样的天之骄子,谈父母中意的恋爱,做体面工作,生儿育女,两个人恩爱到老。
他呢?
不该他背的人命让他背了,不该他还的钱他也认下了。该上的大学没上成,还把她拖累得重上一遍高三。
她该在乎吧,谁会不在乎,钱婉养过他都在乎。
结果她还和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样,就要喜欢他,喜欢得不管不顾。
热带鱼朝他吐泡泡,笑他口是心非,笑他理智早就一溃千里,看见她过得不好甚至有种病态的庆幸——
他不在她过得也一塌糊涂,那他回头找她,也算不得拉她沉沦。
更何况他已经从泥潭里爬出来了,哪怕丢了半条命……也终归是爬出来了。
他想照顾钱佳宁。
他做不到不管钱佳宁。
这七年发生了太多事,他和她之间横亘了关山无数。以前他孤身一人朝她的方向走,摔了,爬起来,再摔,再爬起。
他也是肉体凡胎。
他也有认命的时候。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朝他伸出了手。
既然如此,那他也要和老天爷开赌。
赌纵然人生岔路,她依然是他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