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冰镇的可乐被放到身前的桌子上, 路焱目光在瓶身上停留片刻,然后抬起。
十点多了,窗外一片漆黑。拳馆里的人都走了个干净, 只剩几个沙袋静静吊在半空。肖速穿一身黑,站在他跟前慢慢解手上缠着的黑色绷带。
绷带扔在地上,他坐到他旁边。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右脚踩上桌子, 把自己手里那罐可乐“啪”的一声打开。
他也把自己面前那罐打开。
“路哥, 坐了一晚上了, ”肖速仰头咽了可乐,“怎么了?”
路焱看着可乐罐,语调平静:“去她公司,碰见那个二辩了。”
肖速发出一声嘹亮的“干”。
路焱看他:“你怎么反应比我还大?”
“因为你当时半死不活的, ”肖速收回腿,有点愤然,“我可是清醒的,我当时看你那眼里光一黯,差点吓死,以为白抢救了。”
“怎么就那么巧啊,病房里就那么一台电视, 正好转播他们大学生辩论赛。”
路焱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
“后来我也悟了, 杀人诛心这件事, 还是得本人来……本来那次都准备回去了, 结果自从在电视上看见她, 你就一门心思做生意, 硬是等公司起来才敢再提回去的事。”
的确不敢。
他断了根肋骨, 肩膀脱臼, 鼻青脸肿的躺在病床上,还有一身还不清的人命债。她在镜头里意气风发,落落大方。队伍接受采访,身旁自有男人为她鞍前马后,登对模样连主持都忍不住调侃。
暧昧的玩笑一出来,她愣怔片刻,随即摇头:“没有,只是学长。”
二辩顾畔生目光暧昧,语焉不详:“目前确实只是学长。”
身旁的学生们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哄笑。
肖速敲敲桌子,把路焱从那年的深圳叫回来。
“路哥,上次听你说问你为什么不追她,我也觉得心里不舒服,”他说,“我觉得你俩这些年,看起来是都在往前走,事业上也挺努力挺顺。可是感情上,你们两个又都停在分开那年。”
路焱揉揉太阳穴。
“我以为她这几年过的挺好的,”他说,“她没找过来之前我去她公司楼下看她,看她上班,下班,和同事吃饭回来,风风火火,热热闹闹,也有人接过她下班约会,我以为她真的过上了钱阿姨说的那种……好日子。”
“可是去了她家几次,怎么觉得她都是乱过。”
“装修被人坑成那个样子,治胃疼的药吃空那么多,身体不舒服还硬撑着上班,家里连点吃的都没有……”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吧,”肖速笑笑,“看起来挺好,其实就是凑合活着,我不也是吗。”
路焱抬头望向肖速。
“路哥,我真羡慕你,”肖速站起身,身上有和年龄不符的稳重,“佳宁姐还在,故事还能讲下去……可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地方回头。”
“我明天回趟深圳,周末想陪她一天,”肖速轻声说,“路哥,你也去看看佳宁姐吧。多好啊,你还能照顾她。”
易拉罐被手指无意识地揉按,发出“喀嚓”的声音。路焱沉默许久,最后也只能说了声:“路上注意安全。”
***
睡了一夜,周五又去公司把顾畔生的素材捋了一遍,钱佳宁把周末的补习班推给想加课时费的老师代班了。
扣钱就扣钱吧,她感觉自己再不休息就要嗝屁了。
她就这么从周六昏睡到周日上午,然后被敲门声吵醒。她估计是快递,披头散发睡眼惺忪地冲到门口,一开门,和路焱四目相对的瞬间,差点朝后厥过去。
路焱也被她吓了一跳,目光从她蓬乱的头发移到扎进裤腰的黑白条纹旧T恤,脸上表情五味杂陈。
钱佳宁震惊过后反应过来,撸下腕上黑皮筋扎起头发,惊吓到直接忘记周四那个半梦半醒的拥抱,只记得质问:“你干吗?”
路焱靠在门边,又打量她一番,说:“让开。”
钱佳宁:?
你大清早跑到我家门口让我让开?
脑内还在叫嚣,两条腿就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到一侧。路焱从她身边走过,直奔着厨房冰箱去。
她这才看见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抱着膝盖蹲下,看见路焱往她空荡荡的冰箱里塞东西。有肉有蛋有蔬菜,新鲜果汁放进冷藏,还有一盒鲜红的樱桃。
他往冰箱里放,钱佳宁在旁边琢磨,深感男人真是个不好理解的物种,26岁和16岁都难以理解。
又或者男人并不复杂,复杂的只是路焱。
前段时间她在路焱面前上蹿下跳,周四又被他当面戳破拙劣演技。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种摆烂的松弛。
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管,他路焱爱做什么做什么,她自岿然不动,看他能开出啥样的孔雀屏。
冰箱塞满,他起身,她跟在他身后回了客厅。路焱回头打量了一番她肩上还有破洞的睡衣,摆摆手,示意她去洗漱。
钱佳宁:“干什么啊?”
“随便换一件,”他说,“带你去趟医院。”
她打了个哈欠:“就穿这个不行吗?”
“行,”路焱瞥了她黑白条纹睡衣一眼,面色平静,“住院部直接来抓人,问你不在病房好好躺着到处瞎跑什么。”
钱佳宁:……
难得周末,钱佳宁动作很迟缓。路焱坐在客厅处理工作,时不时来看她一眼。光是在卫生间就耽误了半个多小时,回卧室换衣服又等了好久。
“去个医院,”他揉着额头在客厅独自抑郁,“又不是让你去走秀,差不多得了。”
总算上了车,钱佳宁放低副驾驶靠背,问他:“去哪个医院啊?”
路焱把手机扔给她,屏幕上是家附近医院的电子挂号界面。
“自己挂号。”他说。
“挂什么号?”钱佳宁茫然滑动屏幕。
路焱:“……那什么卫生课。”
钱佳宁:“……哦。”
她痛经也很久了,之前钱婉觉得是孩子年纪小,大了就会好。毕竟算不上什么紧迫的疾病,拖着拖着,人都26了,也没去正经看过。
没想到今天被路焱押去了。
场景还是有些尴尬,尤其是门诊室外面坐了一排女人。钱佳宁观察一番,转头说:“你要不回车里等吧?”
路焱:“就这儿等吧,一会万一查出病给你拿药什么的。”
钱佳宁沉默片刻,认真提问:
“路焱。”
“我有病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啊?”
门诊倒是很快,做检查耽误了不少时间。钱佳宁想着路焱在门口等她的样子就觉得很尴尬,快步回到门诊室外,却找不到他了。
她愣了愣,集中精神,在人群里仔细搜索,终于发现他被几个阿姨包围着。
钱佳宁:……
你他妈倒是下到16岁上到60岁直女斩。
她快步走过去,抱着胳膊站在他背后,听见几个上海阿姨操着吴侬软语和他唠。
“啊呦这个现在愿意陪老婆来看妇科的男人真是稀有中的稀有,就可惜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路焱:“不是陪老婆,不是陪老婆。”
“那就是陪女朋友?现在就这么好,那结了婚得上心成什么样子啦……”
路焱:“也不是……”
阿姨脸色骤变:“册那,中央空调的啦?”
路焱:……
钱佳宁寂静爆笑。
另一位阿姨见缝插针:“你讲话好难听,人家可以陪家里人过来啊。那小伙子你是单身喽?你加阿姨个微信,你这个卖相还是好,谈朋友,卖相最重要……”
钱佳宁咳了一声。
路焱骤然转头,表情里是呼之欲出的“救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把路焱从人群里拉出来,“这是我gay蜜,各位阿姨费心了。”
阿姨们大变脸。
“你……”路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在阿姨们的长吁短叹里落荒而逃。
逃到楼梯口,他把她手一甩,脸色几番变换,最终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做检查啊,”钱佳宁说,“我看看自己有病没有。”
“有病吗?”
“让你失望了,没有。”
“……那单子是什么?”
“医生开了点镇痛的药。”
“给我吧,我给你交钱去。”
“不用,我刷医保。”
“?”
“你有医保吗,你个个体户。”
路焱看着钱佳宁蹦蹦跳跳地下楼,低声怒喝:“我正规公司!五险一金齐的!”
医院这种地方,病人来来往往,神色都不大轻松。拿药的队伍排出拐弯,有医保的钱佳宁站在人群里,路焱抱着手臂站她身后。
她转过身看他,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每次都这样?”
“差不多,不过这次主要是录节目坐高脚凳,之前工位上窝着就没什么事。”
“那你下班怎么走?”
“坐地铁啊。”
路焱点点头。
“那你下次可以……”
钱佳宁盯着他。
“可以打车。”他说。
钱佳宁发出一声冷笑,路焱转过目光,低声补充:“或者找我。”
她刚动容片刻,路焱三度开口:“找顾畔生也行,他不是在追你。”
……好想弄死他。
不过他一提起顾畔生,钱佳宁又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她今晚还得和顾畔生共度一顿并不想吃的晚餐。
这些年对她明示暗示的男人也不算少,顾畔生算是最有毅力的一个。自从在辩论队玩熟了,哪怕她直接不直接地表达过多次自己不想谈恋爱,对方的回应永远是“只要你单身我就不会放弃”。
辩论队的人关系好,共友都在一个圈子,她连拉黑他都做不到,整个大学只能虚以为蛇。好不容易等到毕业他出国,几次交流他说话也挺正常,还以为他终于认命了。
结果这次回国又开始了!
队伍移动,她忧心忡忡地往前跟了几步。叉着腰转过身时,低着头回微信的路焱映入眼帘。
虽说刚才又不说人话,但这孙子确实是怎么看怎么好,无怪乎阿姨们聚拢围观。
分明是个又野又欲的长相,偏偏气质干净,又常穿衬衣,领口系到最顶端,卡在喉结下面。袖子挽到手肘,手臂肌肉坚硬,手又修长好看,骨节也分明。
他喉结无意识动了下,衬衣领口跟着起伏。钱佳宁舔了下嘴角,忽然有了灵感。
“路焱,”她说,“我晚上要和顾畔生吃顿饭。”
路焱缓缓抬头,有些措手不及。
“你陪我去吧。”她说。
路焱神色一僵,觉得钱佳宁指定是有点毛病。
“你和顾畔生吃饭,”他重复,“我去?”
“嗯,”她诚恳点头,“和我演场戏去。”
***
和顾畔生约的是下午五点在外滩附近一处西餐厅,旁边坐落着不少露天酒吧。周遭都是穿着吊带戴着墨镜的辣妹,钱佳宁找了个隐蔽处带着路焱坐进去,开始给他传达指导思想。
“我之前一直骗他我有一个前男友,”钱佳宁说,“我估计你周四和我拉拉扯扯他也觉得不对劲了……”
路焱:“谁和你拉拉扯扯……”
“反正你现在是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钱佳宁那表情就像是一点杂念没掺,“他没完没了追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一直单身,我要是今天把你往他面前一带,说咱俩中午吃饭的时候复合了,那他绝对就是一个万念俱灰。”
露天吧台不是免费坐,侍应生来给他俩酒。钱佳宁顾忌着路焱在场点了个果汁,路焱随手指了杯精酿。
目送侍应生离开,路焱目光再转回来的时候,语气平缓中带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大学就在追你?”
“嗯。”
“你没答应?”
“没,”钱佳宁晃着冰水里的冰块,漫不经心,“话太多,不喜欢。”
他还是那个平缓的语气:“话少的你就喜欢?”
她把杯子放回桌面,“啧”了一声。
“好一点,也有话少的追,”她慢悠悠地说,“差点就成了。”
路焱沉默着看她,喉结动了下。钱佳宁指尖在杯沿划过,又抬到眼前,去看抹下来的那滴水珠。
等了半天才说下一句。
“但是那人成绩太好,我不喜欢,”她说,“所以还是没谈。”
饮品送上桌,生啤泛着泡沫。路焱低下眼转动杯子,语气似乎是漫不经心:“那你要我和他说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说,”钱佳宁歪着头看他,“我来说,你只要表现得对我……”
“特别体贴,就行。”
晚六点。
从露天酒吧的座位能看见西餐厅门口,钱佳宁一杯果汁喝了两个小时,和路焱面对面坐着等顾畔生来。
对方身影出现的一瞬间,她立刻精神起来,拢了把头发让发丝散乱,从包里拿出副墨镜戴上,然后推上头顶,衬衣扣子解开,露出里面贴身黑色吊带。
路焱:“你干什么?”
钱佳宁打开前置摄像头补口红:“就要这种下午从酒店做完出来的感觉,你不懂就闭嘴。”
路焱一愣,脱口而出:“我他妈的……”
她:“少说话,把注意力放在体贴我上,可以进了。”
路焱:……
店内烛光闪烁。
这家餐厅是个法国人开的,来的外国人多,前台干脆也是个金发碧眼的帅哥。和钱佳宁用中文确认过预定后,他目光落到路焱身上,神色有点疑惑。
他用不大标准的中文确认:“我以为你是和已经到的那位先生dating……”
“no no no,”钱佳宁摆摆食指,“我来和他分手,我在和这位dating。”
外国小哥肃然起敬:“我就喜欢上海的快节奏。”
钱佳宁:“确实。”
外国小哥:“那我把他定的乐队曲目cancel了。”
钱佳宁:“嗯,省点钱吧。”
路焱觉得钱佳宁让自己少说话也挺合理的,他承认此时此刻的自己想象力匮乏,见识短浅,有口难开。
侍应生把二人送入第二道门,远远便能看见顾畔生坐在窗边,窗外是暮色中的江面。钱佳宁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路焱。
男人正整理衬衣袖口,肩宽腰细,脸部被烛光勾出冷冽轮廓。身后是摆在架子上的各色烈酒,他半倚着吧台,身上气质亦正亦邪,总觉得下一秒就会从后腰掏出把勃朗宁手/枪。
大约是意识到钱佳宁在看他,他手臂垂落,弯出弧度。
她挑眉:“怎么?”
路焱:“体贴。”
愣怔后便是嗤笑,钱佳宁踏到他身侧,将手臂搀进他臂弯,柔软身体倚上他肩膀。
她听到他在她耳侧说:“别太过。”
她也放低声音,耳鬓厮磨。
“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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