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它’。”
研究员喃喃重复季南的回答, 手腕倾斜间,早已褪色的咖啡尽数倒在没过脚背的水洼中。
深沉只是片刻的事,他下句话竟透出几分诙谐:
“不错我欣赏你, 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季南听到嘬咖啡的声音。
“咳咳……我呸,全是水, 忘了刚才已经倒掉了。”
“……”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里世界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阴天, 终于在今天过渡到了下一步。积云, 下雨,这应该是最基本的规律,水循环的必要条件。”
听这语气……
“一代人?”
“一代人?当然,我是一代人。”他说, “你也是一代人吧。”
季南没有明确回答研究员, 只是问:
“所以下雨意味着什么?这场雨还会停吗?”
“意味着……哈哈, 反正不是好事。”
他语气中带着不可言说的荒唐。
“你是刚支援完B区研究所的探索者, 嗯……两个S级还有一个E级,具体名字不知道。我没见过你,所以你是那个E级对吧。”
研究员拧了拧白大褂,理所当然地没起什么作用,在水里拧衣服的后果可想而知:
“啧, 算了,湿着吧。”
要知道季南才刚刚从B区研究所出来不久, 那些领导还告诉她不要声张,在可以封锁的前提下,这个研究员还竟然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研究员说:“作为救援者, 你有没有跟‘它’打过照面啊?”
“你觉得呢。”
“没别的意思, 我就是想问问, ‘它’在行动中表现出了自我意识, 这个信息是否属实。”
季南思考了几秒,觉得透露这个消息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便回答:“属实。”
她甚至都没有说‘它’说了什么,那研究员便把手中的纸杯和烟一起扔掉,在暴雨中发出中了五百万似的喊叫:
“芜湖——人类要完蛋啦——”
那种不知从何而起的荒唐感又来了。
仿佛人格切换似的,他下一秒又平静下来:
“你知道吗?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我们曾经做过一些实验,对‘它’。把那些马上就要变成红眼的或者已经变成红眼的人控制在一个屋子里,然后再把那些死刑犯与他们放在同一个空间内……”
“当然,我们对外宣布的是这些犯人已经被枪/毙,biu。”
季南确定他所说的已经是反人道主义的内容了。
“没办法,毕竟需要充足的样本嘛。”
背对着研究员,季南想象不到他说这句话的表情。
“反正,经过一系列测试比对,我们发现精神值越低,被‘它’占据部分越多的人,表现的就越……蠢,只能用这个形容词了,一开始还能说话呢,后来只会嗯嗯啊啊。”
川牧辞曾说过差不多的案例,但做这个实验的人如今就坐在身后。
“说到哪了,对,被‘它’占据小部分的时候,‘它’能说话,经过比对,‘它’说话的语气和习惯都来源于宿主。不像是‘它’在说话,而是‘它’在控制宿主说话。到后面,宿主剩余的部分不多了,‘它’就只能自己添上。”
说着说着,研究员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当时是没看到,‘它’是真的蠢啊,哈哈,蠢得要命。”
微微酒气绕过大雨的缝隙,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被季南察觉。
这个研究员喝酒了?
怪不得。
精神正常的研究员不会逢人就讲自己的过往经历,尤其是这种一听就不怎么合法的类型。哦,或许在表世界时合法的呢。
一个拥有情报的酗酒者,季南不讨厌这样的人,所以她在暴雨中停在原地。
“我当时就……很庆幸,庆幸人类摊上了一个‘蠢货’。人类用了几千年时间从青铜时代发展到现在的水平,我相信人类,无比相信人类的智慧。‘它’很强大是没错,但‘它’不长脑子,我相信人类会战胜‘它’,迟早。”
闪电像一根银针,而雷声是气球爆炸的声响,人们的尖叫声从气球中窜出来。
“但就是这么一个蠢货……把当时参与实验的很多研究员,都……”
剩下的话被暴雨吞没。
“我很难过,但这些都是必要的,研究‘它’必定会出现牺牲,那不是目前的人类能掌握的东西。我们需要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他长叹一声。
“光是面对力量,人类就需要做大量的准备,而如今,那群人告诉我‘它’竟然有了自我意识?时间啊时间,人类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好了,这下可好了,人类不仅要面对‘它’的力量,还要面对‘它’日渐增长的智慧。”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已经开看一切的无谓。
“雨不是别的,就是‘它’智慧的体现。你问这雨会不会停,放心吧,会放晴的。”
“从天上云朵开始动的那刻起,里世界便不再是‘它’对表世界的拙劣模仿,雨天,阴天,晴天和雪天,板块会移动,植物会生长,就是不知道晚上会不会有星星……”
他喃喃自语了半天,最后挥了挥手:
“算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人类啊……啧啧。”
季南终于知道他时不时流露出的荒谬感是怎么回事。
——他能窥见世界的末路,也清楚自己无法改变这一切。
像是舞台上注定被臭鸡蛋砸死的小丑,无论如何都只能用微笑迎来落幕。
研究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暴雨中路过季南。
在走到季南旁边的同时,两人视线相交。
他们都在暴雨中站了好一会,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衣服的每个边边角角都滴着水,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先不管仪容如何如何,他脸上的憔悴和胡茬可不是一个下雨的时间就能弄出来的。
这个看似不简单的研究员比自己想象的要……随性很多。
季南没其他想法,但研究员却在看清季南长相的瞬间停下了脚步。
半张开的嘴从此再也闭不上了,连湿透的香烟掉在水洼里都不知道,他看着季南,像是被钉在原地似的一动不动。
几秒钟,他依旧如此。季南便察觉到不对劲,装作不经意,开口:
“你认识我?”
“……不,你长得好看,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他才回过神,借着醉酒的模样打着哈哈。
季南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确认他只是喝醉了,才道:
“没什么要说的了?”
“要不……美女你送我回家?”
没理会这人的胡言乱语,季南毫无留恋,终于迈开了脚步。
由于积云,天色暗下的格外早,愈发迷蒙的黑暗中,季南渐渐远去。
直到季南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雨帘中,不知何时空无一人的街道里,只有研究员站在原地。
他在原地愣了很长时间,直到双腿开始颤抖,像是终于逃脱的狮子的利爪,他不自觉跪趴在地上。扑通一声,湿透的衣物沾上了泥。
雨洼荡漾着一圈圈波纹,其中映照着研究员震惊到失语的脸。
他认识她,他怎么能不认识她。
无数次,那张脸在梦里显现,虽然有些稚嫩,但那五官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记忆深处,化作每晚的梦魇。
“不,不会是……她不会是……”
怎么可能……不,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
“你果然认识我。”
雷声与雨水是最天然的掩护,季南从黑暗中现出身形,垂眼盯着这位狼狈的研究员。
思绪夏然而止。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他的后脖颈,研究员能感受到女性特有的纤细,但他十分确信这只手有足以将颈椎扭断的力量。
他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附近有监控。”
“嗯,我知道。”
季南看出他的恐惧,却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
“监控设备防水措施做的太差,已经短路的差不多。你放心,剩下的漏网之鱼也被我毁掉了。我们之间的悄悄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
看研究员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季南弯了弯嘴角。
“张嘴。”
“你想……”做什么。
研究员张嘴的同时,季南划破指尖,几滴鲜血以普通人根本反应不过来速度甩入喉咙。研究员什么都没察觉到。
她挑起研究员的下巴,问:
“你认识我?别说谎。”
面对季南的疑问,研究员紧咬牙关,一个字都不说。
这就有意思了,他与吴邈非一样,提前受到了制约,不受季南的控制。
“我叫什么?”
研究员想说自己不知道,但是他已经被季南的命令限制——不能说谎。
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自己不知道的研究员只好问:
“你对我做了什么?”
季南充耳不闻,只是确定道:
“你认识我。”
附近是居民区,不宜久留,季南最后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工作。”
“徐巍琛,C区研究所。”
研究员几乎要咬断自己的舌头,看得出来,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闭上嘴巴了,可依旧无法阻止争先恐后冒出来的话。
“徐巍琛……”
季南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三秒后,她恍然大悟:
“原来是你,徐博士。”
这下轮到徐巍琛问了:“你认识我?”
“略有耳闻,把所有研究工作抛给陈博士还不给她发加班费的人渣上司。”
“……”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今天就到这里吧。”
话落,季南将他的记忆清除。
大雨淋漓,徐巍琛坐在公园旁的长椅上,望着几乎要遮住视野的雨帘沉默不语。
他冷的浑身发抖,表情深沉的像照不进天光的云,但事实上,徐巍琛只是有点发蒙。
自己刚刚一直在这坐着吗?刚刚与自己说话的人去哪了?
莫非自己醉酒睡着了?
有可能。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
通讯器鸣叫的声音穿过层层雨水进入徐巍琛的耳朵。
他掏出早就湿透的通讯器,看了眼显示的通讯号,接起电话:
“干嘛。”
“徐博士,这边的‘仪式’出了点问题,希望您能来看一……滋滋滋。”
电流声占领了通话线路,通讯器因为进水彻底报废。
徐巍琛被雨淋湿的脑子转动了一下。
……这个时候进行仪式的只有那小子吧卧槽。
当徐巍琛火急火燎地赶到研究所时,雨还在下。
他大步走进去,几乎要连在一起的脚步声与淅淅沥沥滴水声汇在一起,再加上徐巍琛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犹如走廊内走进了一片下着雷雨的乌云。
进行‘仪式’的房间一阵兵慌马乱,徐巍琛刚推门便被漫天飞舞的数据报告糊了一脸。
他把扒在自己脸上的纸撕下来,看到上面乱七八糟的数据又把他扔到一边去:
“怎么回事!”
“徐博士!”
研究人员看徐博士来了就像看到了救星。
“徐博士你可终于来了快看看吧。”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都快哭了。
“已经用了最安全的药剂,为什么精神值还是在下降啊。妈的这可是探索者协会会长的儿子,一旦出啥事我可赔不起。”
硕大的白色房间中央,刺眼的光亮中,一个人躺在诸多仪器环绕的病床上,瘦骨嶙峋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马上就要咽气。
他带着呼吸面罩,浑身上下都插满了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管子,反正肯定不单单是为了维持生存。
如果有人凑近了看,就会发现他拥有八旬老人一般的面容。
是廉宗。
三层特质玻璃将廉宗与工作人员完全隔绝,外面的慌张与里面毫无关联,仿佛他只要保持呼吸就行了。
药剂已经被注入体内,廉宗已经处于‘仪式’的进行时,再无回头路。
90、89、88、87……
精神值缓慢而坚定的向下滑落。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廉宗的银发,正有一缕转变成毫无生机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