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这年, 谢渝成功保研进了S大的物理系直博。
这仅仅是他学术道路的起点,不仅是未来几年,他的后半生都会在学习和科研中度过。
没遇到云昭以前, 谢渝理想的死亡方式就是在做实验时悄然倒在实验台上,虽然这可能会给其他同僚带来麻烦。
现在,他则是希望能够与云昭合葬在一起。可以的话最好是葬在一处僻静的场所,这样他们死后也可以独处。
云昭则是在本市早早找了一份薪资不错的工作。
她在时薪二十块的武术教练的工作和大企业的后端开发岗位中犹豫了很久, 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谢渝意外于她一个学经济的, 居然会有足够应聘上大企技术岗的编程技术。
不过云昭没有向他解释原因, 含含糊糊地应付了过去。
她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谢渝厚着脸皮从学校的宿舍搬了出来,跟她住在一起。
每日他要耗费一个多小时在通勤上,可他乐此不疲。
同时,他也分出一部分精力用在投资和创业上。
谢渝并不需要钱, 可他希望能够在未来几年赚到足够应付两人后半生的金钱,这样云昭就能够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去做她的武术教练了。
云昭毕业从学校离开的那天,苏梦来送她。
谢渝帮忙把行李搬上车,只留下她们两人在校门口。
苏梦看了眼谢渝搬东西的背影,凑近云昭低声问她:“你们住在一起啦?”
“为什么你会知道?”
谢渝才搬去她的房子一个月而已。
住在一起以后,她发现谢渝的毛病实在有点烦人。
他无时无刻都想把她放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包括看书和阅读文献的时候。
据谢渝所说, 有她陪在身边能够极大地提高学习效率。因为他的大脑不必再分出精力去想她, 就能够将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当下所做的事情上。
云昭认为这是一种谬论。但她的口才不好, 没能反驳成功。
苏梦的猜想得到验证, 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只是直觉罢了……”
“你准备跟他结婚吗?”
“……我不知道。”
“哈哈, 也是。你们两人应该怎样都无所谓吧。不过你们要是结婚了, 谢渝大概会比较有安全感。”
云昭奇怪地反问她:“他为什么会没有安全感?”
“嗯……”苏梦思考几秒,“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而已。”
云昭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她怎么就什么都感觉不出来?
她正纠结时,谢渝从车厢处折返回来,“走吧。”
云昭回过神,向苏梦挥了挥手,“我要走了。再见。”
听见“再见”两个字,苏梦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跟谢渝报送到S大不同,她考上了曾经梦寐以求的A大的研究生,距离云昭工作的城市有好几千公里。未来两年她们将很难见到面。
她给了云昭一个大大的拥抱,在云昭和谢渝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呜……再见。”
……
云昭工作的第一年,收到了来自乔志生的电话。
她上大学的四年里,乔志生从来没主动给她打过电话,对她学费和生活费的事情更是绝口不谈。
现在,她毕业了,他却一反常态地主动联系。
这通电话主旨只有一个——他需要她这个女儿的工资来治病。
乔父的病情加重,自己的积蓄早就用得干干净净。
开始还能跟人借点钱,但几年没有归还,在周围人中的信誉度早就为负数了。被借债人的狗见了他都要吠两声。
然而云昭没有让他轻易如愿。
她更多地是在口头上给予乔父精神层面的关心,包括但不仅限于让他多喝热水、吃饭时荤素搭配等。
每当这时,乔父就会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说她是“不孝女”。
他骂一会儿,身体便承受不住剧烈的情绪而开始疲累,于是喉间的咒骂声转为痛苦的低吟,待休息够了又接着骂她。
云昭则会让系统把乔雪的残魂从系统空间内叫出来,把通话开启扩音模式,播放给她听。
通常这时候,乔雪就会发出“咯咯咯”的古怪笑声,并且时不时同乔父一样对他破口大骂。
她明知道电话那头的乔志生听不见她的声音,却还是执着地跟他对骂着,用词比乔父更难听、语气也要更加激烈疯狂。
有一次云昭在外放的时候不小心被谢渝听见了。
他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后,脸色骤然变得很差,并且夺过了她的手机,学着乔志生的脏话骂了回去,然后按了挂断键。
那还是云昭头一次听到他讲脏话。
谢渝一怒之下把手机也丢出去了。不过云昭反应很快,一下子就接住了。
那以后,每次她去乔父所在的医院,谢渝一定会陪同着一起,站在她身后死死地盯着乔志生。
仿佛只要乔父敢说一句不好听的,谢渝就能不顾自己的人伦道德底线掀了他的病床。
乔志生的病情又一次恶化时,云昭将他所欠下的医药费全部付清,甚至还帮他请了一位男性护工。
她需要乔父多活两年——这也是她当初工作时选择高薪技术岗位而非武术教练的原因。
对乔志生这样的人,病痛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远比精神上的折磨更加直观,也更加有效。
多数时候,病症连同着毒瘾一起发作,乔志生在隔离病房里佝偻着腰背,从床上滚到地上,癫狂似的大声吼叫。
他忘记了免疫缺陷病导致的血小板减少的症状,在撒泼打滚时常常磕碰到病房的桌椅柜子,然后便在身体的皮肤上留下严重的淤青,许多天都下不去。
青黑色的瘀斑像是被人殴打过,从额头开始,到双脚结束,分布在身体上面看上去有些瘆人。他曾经对乔雪实施的暴力,在如今以另一种形式反馈到了自己身上。
护工常常会用一种厌恶、怜悯又包容的眼神看着他。
厌恶是因为他看过乔父的病历,知道引发那些病的原因。怜悯则是因为清楚乔父没几年可以活了。一想到自己要伺候的人没几年可以活了,无论乔志生做出多么让人难以忍受的行为,他都能大度地包容他。
偶尔乔父精神平静下来,他就躺在病床上从喉咙里发出□□,想到时日无多的自己,惊惶地流下几滴浑浊的眼泪。
他不曾想起,幼小的乔雪也是这样蜷缩着躲在角落里抽泣,却又在下一刻被他毫不留情地抓着头发一路拖到前院。
当他因身体的病痛而发出难听的喘气声时,也不会想起乔雪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从不会学着忏悔,因此死神将会代替上帝收下他的头颅。
……
云昭二十六岁这年,收到了来自医院的病危通知书。
和谢渝赶到医院时,乔父已经奄奄一息了。
医生只说他可能撑不过当晚,但云昭知道,乔父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几分钟。
‘我许下第一个愿望,我想亲眼看着他死亡。’
为了完成乔雪的第一个愿望,系统在乔父病重后就一直监控着他的身体状况,系统屏幕上的进度条变成了乔父的生命倒计时。
云昭看了眼仅剩下三分多钟的倒计时,转头对谢渝道:“你先出去吧。”
作为女儿,在父亲临终前想单独说些话也正常。
谢渝沉默地看了她两秒,安静地退出病房。
病房内只剩下云昭和乔父两个人。
这几年来乔父瘦了不少,肚子上的肥油变成了干瘪下垂的皮肉。皮肤依旧黑黢黢的,躺在洁白干净的病床上像一张突兀的脏兮兮的皮。
他的思维和逻辑异常混乱,看见云昭以后口齿不清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大概又是在辱骂她。
不过云昭听不清楚,也不在意其中的内容。
她转过头,目光落在柜子上的一面小镜子上。
镜子里面,与她长着同样脸孔的女人正畅快地大笑着。
这还是云昭头一次见乔雪笑得那样开心。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似乎在一瞬间有了神采,
床上的乔父气息奄奄,痛苦的“嗬嗬”声响不断从他嘴唇里发出来,而乔雪依旧在“哈哈”大笑。
云昭被两人的声音吵得耳朵疼,又不得不守在这里等待。
良久。
病房里传来心跳停止的警报。
乔父的声音,乔雪的笑声,在同一时间消失无踪。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恭喜,任务完成得很出色。]系统适时地夸赞了她一句。
云昭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耳朵,缓缓伸出手把柜子上的镜面翻转盖在下方,
小声地说了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