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织衣不染尘地离去, 衣不染尘地归来。
她身上没有半点刚弄死人的戾气,踏月而来,直叫人感叹其风华可比明月。
可惜, 刚才麻仓吉叫唤得够悲惨,即便隔了数千米, 宿傩等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谁让他们的听力都异于常人呢。
宿傩见她来了, 嘴角勾起, 脸上写着淡淡的兴奋与愉悦。
他原还担心自己行使过分毒辣, 会让自己和香织产生隔阂, 如今这般看来,香织也并非心慈手软之辈, 准确来说,她的心软是给自己人的。
五条霄性柔善, 也不清楚香织与麻仓吉之间的恩怨,便有些不赞同, “麻仓家主确非君子,是个小人, 但这么直接杀了是不是……”
五条霄有自己的小心思,他虽然没能和麻仓吉谈拢, 但麻仓吉毕竟是官方阴阳师代表人,还是大家族的画师, 这样的人横死郊野可不是小事, 弄不好会造就世仇——这人虽不是他杀的, 但他是跟劫持者一起走的呀, 很难不被视为同党。说不定明天他就要跟这只半妖一起, 被贴上告示栏, 成为通缉对象了。
这事禅院瞬也跑不了。五条霄看向禅院瞬,指望他说点什么,最好当场就跟这半妖女郎闹掰。
禅院瞬的关注点却跟五条霄截然不同,“你是怎么打败他的?用你的狐狸尾巴,还是别的术?麻仓吉可是号称阴阳界第一人,式神少说也有十几个!”
当然禅院瞬自信能够打败麻仓吉,也未曾将后者放在眼里,但后者毕竟是公认的当世第一,他很想知道眼前的半妖,到底是如何打败那样强大的阴阳师的。
禅院瞬一兴奋就会瞪大眼,显得他原本适中的瞳仁格外小,变成四白眼,格外凶戾扭曲。
为了给孩子做个好榜样,故意追了麻仓吉几公里的香织:“……”她看向宿傩,“你也听到了?”
宿傩微笑着点头。他超喜欢杀伐果断的母亲。
其实宿傩早就知道自己养母并非善茬了,否则她离开平安京那日,怎么所有妖怪都出来敲锣打鼓、喜极而泣呢?只有她本人对于自己是大魔王这件事情毫无认知。
宿傩打小就看透她了。
只不过叫宿傩意外的是,香织之前再怎么生气杀的也都是妖鬼,这是他第1次杀人。
难道对她来说麻仓叶王就那么的重要,值得她放下一切原则?一想到这,宿傩就有些不高兴。他不想要有任何人在香织心里超过自己。
香织确实有一个隐形的原则,那就是杀妖杀鬼都可,但不杀人。
因为妖鬼对她来说,非她自己的族类。
虽然她也有1/32的妖族血统,但是这个血统时代太过于稀薄了,而且是她是以人的身份长大,为人所养育,接受的是人的教育,自然不可能站在人的对立面。
她今日破戒,也不仅仅是为了麻仓叶王。
香织本人并不能够理解和认可叶王的理念,甚至会觉得,麻仓家的人为了守护这个世界,所以把隐患叶王除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下手不要这么猥琐就好了。
她之所以毫不犹豫的杀掉麻仓吉,是因为她在来之前,于市井中听说了一些传闻……麻仓吉为了永绝后患,杀了所有为麻仓叶王发声的人;在叶王死后立马遣散了寮内十八位阴阳师,且永不录用。
她曾偷偷去看望两位昔日同僚。
他们中,一位已经成了民间法师,整日里做些给贵夫人送厌偶(供她们扎小人)之类的,他自己不屑的事情;
一位则彻底脱离了阴阳界,成了一位农民,但种田应该不是他的爱好,看起来有些郁郁不得志,喜欢在田间喝酒,还很幽默的想要他的牛也跟着喝牛,却是爱吃草不肯搭理他,这让他很郁闷。
这两个人不能说是什么大才,但原本再怎么说也是能够在阴阳寮待到退休的。
再加上她也已确定,当日在城楼上对自己发起猛攻的,肯定是麻仓吉……
总而言之,麻仓吉过于不厚道,这让香织觉得他该死。
作为封建时代的得权者,受官家和家族的双重庇佑,麻仓吉又不可能被当时的律法所处置,她只能够代而行之了。
这么说起来可能会像是给自己找借口,香织也不是什么善谈之辈,遂不加解释。
她倒是乐于回答,禅院瞬了问题,“别看我是只半妖,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阴阳师,大阴阳是麻仓叶王的接班人。如果不是因为麻仓吉,我现在回来,应该是拿着最高的俸禄,当着阴阳头呢。”
“所以?”禅院瞬挑眉。
香织表情很是嫌弃,“所以他那点式神根本不够看。”
对付麻仓吉,香织都不需要自己出手。
不久前……
麻仓吉知危,立即召唤出式神,想借此拼死一搏。
香织看着那几只羸弱怯懦的人形式神,忍不住笑。
“这十几个式神里,至少有三位是你的宠妾吧?”香织道,“剩下来的,多数也负责侍奉你,左右不过是辅你的吃穿住行,跟普通的杂役无异。你身为一家之主、阴阳寮头目,怎不多养些战斗力?你如此都能服众,看来阴阳界是要没落了。”
麻仓吉脸色铁青:“废话少说!”
香织从衣襟里扯出项链,那项链的链条是珍珠做的,坠子是一枚会发光的紫玉球,浴球大概有鸡蛋大,看起来沉甸甸。
很多年以后,总是有人将这条项链误认为是四魂之玉。其实,它与四魂之玉截然相反。
“你可知道十年前,有一名阴阳师……”香织握着胸前的紫玉,嘴角是一抹微妙的笑,这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和善,也不慈悲,反而跟她的义子如出一辙,嘲讽而鬼魅,“她腰缠三层木牌,行过云遮雾绕、魍魉横行的千丈岳,直抵酒吞鬼王殿,这一路上他遇到了很多妖鬼,但没有一个妖鬼不为之胆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麻仓吉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什么为什么,我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
之前一直是麻仓叶王在阴阳界大放异彩,麻仓吉在阴阳寮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不想被自己的族人强压一头,各种使唤,于是干脆就没有在阴阳寮任职,赋闲在家。
因此他对阴阳寮的旧事知道的并不多,而关于“宇治里香治”的传闻很多都已经散佚,连红极一时的《香君物语》也被打压,不再流传。
“因为啊……”香织将灵力输入在那枚紫玉之中,顿时上百式神爆炸式地从玉中飞窜而出,悬浮于周遭,这画面可不谓千妖百媚,百鬼夜行,“因为她带了一身的式神。”
因为携带上百木牌显得太过于招摇了,而且累赘,在大江山之行后,她就想方设法给这些式神挪位子,
最终她在酒吞的宝库里,找到了一枚上等的玉球。
这玉被加持了术法,里面有一个堪称“福地洞天”的小世界——听住在里面的式神说里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古香古色,如仙境也。
香织将之从酒吞那里要来,作为交换,陪他痛饮三天三夜。
这之后这枚玉球就成了式神们的新居所,所有的式神都住在里面,她给这枚玉取了一个名字,名唤“百神居”。
香织没有自己动手,那些式神就将她的仇人给撕碎了。
她站得远远的,冷眼围观一切,身上一滴血都没有沾。
也许是这些年杀妖杀鬼的经历导致的,她没有因为眼前一幕的血腥残忍而不敢直视,心底也没有生出任何的愧疚和罪恶感。
尽管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杀过人。
以前她杀的都是妖,或者鬼,可越到后来,她越发现妖鬼亦有情,而有的人却连妖鬼都不如。
以上皆只是香织的回忆,她并没有将细节告诉禅院瞬。
禅院瞬却因此对他更感兴趣,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刀柄,很想要拔刀而出,挑战一番。
他很想知道,到底是对方的阴阳术厉害,还是自己的刀厉害,亦或者弑神对撞,看看谁才是百神之王。
禅院瞬的术式虽然叫做十种影法术,但可供驱使的式神并不只有10个。只要有式神死去,立马就会有式神替补而上,只要他掌握的弑神足够多,替补就能源源不断……
他目前已经斩获了十八个弑神,各个凶狠异常,因此才敢不将麻仓吉放在眼里,不知道眼前的少女又有多少个,
禅院瞬很想打架,但香织一点也不想,她只想找个地方赶紧睡一觉,醒来又是美好(被通缉)的一天。
“我找到可以歇脚的地方了。”香织看向宿傩,“貌似附近有个废弃的神社,走过去的话也就两刻钟的脚程。小…傩,今晚我们不如就在那边歇息?”
对于眼前已经要比自己高的义子,香织心里头别扭,甚至有些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小宿傩长得好快啊,个子竟然窜到这般高,已经跟时下寻常成年男子无异,只不过面容尚有几分青涩,透着几分少年感,如松如竹,分外清冽
两面宿傩点了点头,磁性的声音带着难得的温柔,“一切悉听母亲的。”
母子重逢这样的事,跟五条霄和禅院瞬两个路人甲自然是没有关系的,后二者只能告辞。
告辞之后的五条霄念念叨叨:“那只半妖真是猖狂啊,竟然直接把麻仓家主给杀了,那家伙好歹是朝廷命官!你说这事情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禅院瞬有恃无恐,冷漠傲慢地道:“你觉得我会怕?”
知道禅院瞬来历的五条霄垮了脸,“哎……同样是家族,我真的惨啊。”
当晚香织就询问了宿傩这十年里的经历。
宿傩这会儿可会卖惨了,一个劲的说这些年的不如意,大灾年的恐怖,对自己为所欲为、到处踢馆的事情只字不提。
可惜香织不吃这一套,“嗯,那‘堕天’是怎么回事?”
对于宿傩说的那些话,香织听了确实不好受。她觉得自己的养子就算不能荣华富贵,也不应该过得这般凄惨。
但她也知道宿傩说这些就是为了混晓视听,她必须弄清楚诉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宿傩真的十恶不赦的话,那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堕天’……”宿傩努力思考该如何狡辩。
就像宿傩很了解香织一样,香织也很了解宿傩。香织沉声:“说实话。”
宿傩知道瞒不过去了,只好坦诚,将这些要做的事情基本奚数交代。
香织听完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她抚了抚胸口,“还好,还好。”
宿傩还没有犯下弥天大罪,仍然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大魔王,因此一切还有转圜之地。宿傩还年轻,性子没有定型,细心教导的话,说不定还能够积极从善。
宿傩看着香织的动作,心头不喜。
他不明白香织为什么将善恶看得这么重要,人生在世难道最重要的不是自己高兴那?
在这混乱的十年里,宿傩早已看清了一切。
在灾难面前,几乎没有人能够维持所谓的风雅和风骨。
即便是在自然灾害面前,能昂首挺胸慷慨赴死的人,.在面对饥饿时,也一样会为之屈服。
食欲,一种低级又本能的欲望。它不被高位者重视,却能够掌控一切。
所谓的人性,在食欲面前不堪一击、可笑至极。
在大灾年,除了皇族贵族之外的人,要么跪在地上祈求神明的垂怜,要么就是将屠刀转向他人,将他人变作食粮。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在生存面前,善恶什么都不是。
安心的香织打算先睡一觉再说。
紫狐神社很宽敞,而且角落里竟然备有草席,而且是两份,她在其中一个草席上躺下,然后问宿傩:“你还不休息吗?”
香织神色十分天真,看起来一点烦恼都没有的样子,看的宿傩都有些嫉妒了,毕竟他刚才想了那么多。
这两张草席本来就是里梅给宿傩和他自己弄的,此刻香织正占据的,正是平日宿傩睡的那张草席,宿傩于是就在原本里梅没睡的那张躺下。
半夜归来的里梅:“……”他找了个角落抱紧自己。
次日香织又去了橘家,试图从千鸟姬的口中知道其他有大魔王之名的存在。
千鸟姬自从香织回来之后,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原本整日里酗酒,如今饮起茶来,也不再不修边幅,整个人打理的整整齐齐,虽不及昔日云鬓花,但看着也是清爽可爱。
听了香织的疑问,千鸟姬露出思考之色,点了点下巴:“这就要看您想知道的是世俗的魔王,还是世外的魔王了。”
“世俗?世外?”
“所谓世俗的魔王,自然是指那些嚣张跋扈的朝臣大将,这些人随时有起兵造·反之嫌,不管是对于天皇还是对于百姓来说,都是不安定因素,因此也会被叫做魔王。比如……”千鸟姬忽然说不下。
香织眨了眨眼,没有深究:“那世外的呢?”
“就是一些传说中的存在,谁也不知他是否真的确有其人,比如……”千鸟姬虽又拉长了语调,但跟方才如鲠在喉的模样又有所不同,像是说书人想要故意吊看客的胃口。
香织从善如流:“比如?”
“比如那传说中的‘祸津神’。”
“祸津神?”
“对,祸津神。一个打知道从哪儿来的神明,他横空出世,力量无穷,却并未入八百万神明之列。传说只要向他祈祷,希望致某人于死地,那人便会死于非命,也就是被这位神明取走性命。”
“毫无理由也能被取走性命?”香织发问。
如果是祈祷者备受欺压,无以自保,而不得不向上天祈求的话,那么此神也算是善神了;如果是不由分说,谁祈祷就实现,谁的愿望的话,那这神很容易助纣为虐。而且这样一来,祈祷和诅咒就难以区分了。
千鸟姬地答案是:“对,毫无理由。听说这位神明本来就嗜好杀戮,能力又强,想杀谁就杀谁,所谓的祈祷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狩猎的目标罢了。——所以我才说他是‘世外魔王’。
“我知道你们阴阳师对神神鬼鬼的事情感兴趣,想必你口中的魔王也绝非是世俗存在,比起那些叛乱者,你应该更关注的是这种存在吧?”
不知道为什么,香织觉得千鸟姬的神色有些奇怪。
不过她也暂时顾不上细究,她问起祸津神的下落。
“神明的去向,我等凡人如何知晓?”千鸟姬说,“不过啊……”她眼波流转,“听说只要向他祈祷,他就会出现。”
“祸津神吗……”香织喃喃自语,“他的本名是什么?呼唤的话,应该需要用的是真正的神讳吧?”
千鸟姬轻声唤出那个名字:“‘夜斗’……他就叫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