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的光影暗了下去, 它又恢复成了洁白无瑕的月牙状的玉。
时踪表情冷漠地将它收起来,走上前一把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骤然照进来, 他眯起了眼睛。
这会儿还没到旅游旺季, 古镇人的并不多,石板路上有几个卖早餐的摊贩,一对夫妻正为是今天要不要换一台做烤肠的机器而拌嘴。
一个穿着汉服的漂亮姑娘正往前走,她身后跟着一个摄影师, 一个打光师, 一身红斗篷的她从绿瓦白墙的古镇经过,灵动的身姿引来所有人的驻足。
街角有一处真正的老房子, 祖祖辈辈都在做裁缝,很多人慕名而来, 现任店主已经78岁了,这会儿正顶着花白的头发在门口打太极拳……
至于后院,则传来了张琦君吊嗓的声音。
自取代李融景的地位后, 他逐渐忙了起来, 当然顾不上干客栈的杂货。不过他还是选择住在这里, 偶尔会与前来的客人合影, 并叮嘱他们不要外传这些照片。
这些画面现在已成了作为客栈老板的时踪的日常。
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并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
时踪正倚窗出着神,手机开始不断震动。
低下头, 他看见那是左三丘在不断给他发消息——
“我去?你到现在还没有开门营业?”
“刚才我刷到小红书有客人吐槽,说订好了房间想来办理入住, 还跟我们约好了时间的, 结果等了很久, 大门都没开, 人家退房了!你可别这样!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口碑!”
“可恶可恶可恶,我刚收到了好几个差评!!!”
……
“你这个老板怎么回事?!你也太玩忽职守了!”
“等等,抱歉,我忽然想到,你不会无缘无故旷工的……刚才忘记问了,你该不会病了吧?”
由于时踪一直没回消息,左三丘很快打了电话过来。
垂眸盯了手机屏幕片刻,时踪最终还是拿起了电话。
“不好意思啊时老板,我一开始可能语气有点冲。你有没有事儿啊?我马上赶回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少来烦我。”
时踪用极度淡漠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直接掐断了电话。
他微皱着眉,眼神里出现了颇为罕见的戾气。
他不愿被安排,不愿被动知道一切。
可现在他就处在这样的情景中。
贺真总有一天会彻底变成余钦,这一天应该很快就会到来。
他是阎王,是宋帝王,是战神,还能与夏娃联系,掌握着许多自己无法掌控的信息。
那个过去的明月亦然。
他实在把每一步都算得过于清楚了,逼得几乎一无所有、连筹码都没有的自己,不得不按他定好的轨迹前进。
除此之外,那个新宇宙的明月依然让时踪感到不愉快。
时踪知道他说了一部分实话。很可能这实话的占比还很高。
但实话里一定还藏着隐瞒和谎言。
面对这三个掌握的信息、可以操控的能力,全都远远超过自己的人,人如时踪也第一次生出些许无力感。
因此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被极端负面的情绪所裹挟,以至于挂了电话后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左三丘他是什么人?一个数字,一个造物主眼里的蝼蚁,他这样普通平凡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我为什么竟还要和这样的人争夺身份?
这就跟从蚂蚁手里抢夺一颗白糖一样可笑。
过去的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而就在10分钟后,左三丘拿着备用钥匙直接进了门。
时踪极不喜欢自己的私人领域被人肆意闯入,当即皱眉朝左三丘看去,他的表情极度不悦,眼里的温度降至冰点。
左三丘当没看见,一手拎起水果,一手拎起土豆饼和土豆泥。
“上次你喝了那什么酒,说能尝出味道,提过这种车厘子好吃,我就买了点。
“这家土豆饼特别有名,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要不要趁热吃?
“所以你什么情况?遇到什么事儿了?你这人一直把什么事儿都藏在心里,不行的。要不要讲来听听?”
时踪似乎根本不想再在他面前装出平时的那副温柔表情。
他冷漠地看着左三丘,用带着些许嘲意的口吻道:“我已经这样对你了,还这么狗腿殷勤?你这么放低姿态,无非就是觉得,我能在副本里带你赢而已。”
左三丘翻了个白眼,走进屋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放下。
“你这人三观有问题,看待事物的方式也跟普通人不一样。我不和你计较。赶紧吃吧!”
对上时踪的目光,左三丘又道:“我告诉你,抱大腿什么的,确实很重要。可我在这里任劳任怨,不是因为这个啊。否则,我也可以抱贺真大腿,或者找祝霜桥也可以!
“我、我更至于为了抱大腿出卖我的人格!
“只是我以为……这么久走过来,我们就算不是朋友,那关系还是要比普通的老板员工要近一点吧?”
停顿了一会儿,左三丘很认真地看着时踪道:“时踪,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我知道,你对民宿生意不上心,是得过且过的状态。
“所以客栈并不缺人,你不需要雇佣我。也许你只是随意这么一做,但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其实我父亲经常骂我的。对送我上大学这件事,他一直很有疑虑。等喝酒上了头,他就总会说——
“‘我花这么多钱供你,也不知道有用没用……你不知道家里困难成什么样子了,早知道就该让你高中毕业后直接和我打工。’
“可现在怎么样?现在我不仅不需要他给我学费生活费,我还能存下钱来寄给他们。
“这个月你还给了我好多奖金。虽然你说这是我自己应得的……但没有你开的这个店,我哪有这个机会?
“你不知道,我这回给我爸寄了钱,买了酒,还给我妈买了护肤品,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牌子……但他们高兴坏了,说总算能在邻居面前扬眉吐气了。说尽管我才大二,也可以养家了。
“我爸也不批评我搞兼职的事儿了。毕竟我把期中考试的成绩给他看了,我考的还不错!期中考试成绩在期末考试里也有占比呢!我期末基本也稳了!”
时踪朝左三丘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如果……这个店本来就是你的呢?”
“那怎么可能?”左三丘眨了几下眼睛,“我哪来的本钱?虽然说……来这里后,我发现我对开旅馆特别感兴趣,搞不好我正常毕业后,会从事相关工作,但我也才大二呢。”
“你这么容易对人掏心掏肺,不怕上当受骗?”
时踪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就不怕我会杀你吗?”
“杀我?你为什么杀我?”
“万一下个副本里,我必须拿你献祭呢?”
窗外晴空万里,阳光格外刺眼。
时踪站在背光里,面容深沉,眼带几分肃杀。
看着这样的他,左三丘心脏狠狠一沉,不由咽了一下唾沫。
他似乎能感觉到,时踪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眨了好几下眼睛,又深呼吸了一会儿,然后左三丘发现自己竟不是特别害怕。
他挠了一下头,看向时踪,开口道:“你经常吓唬我,我也不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但是……
“如果真存在那样的极端情况,你就杀了我好了。
“没有你,我应该早就死了。第一个副本还好。但《山海》那里,我们没有人识破自相残杀的陷阱,只有你。上个副本也是……我们处在最差的局面,是你和贺真带我们翻盘的。
“所以如果你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反正、反正我觉得,如果单靠我自己,在越来越难的副本里,我恐怕也走不到最后……
“总之,你这样的玩家,活下去的几率比我大很多。如果我们俩只能活一个,那当然是你活下去比较划算,也许你能走到最后,找到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
“那样……其实也算我们长生公会赢了。
“玩家总会越来越少。我其实也早就做了这样的准备。如果真有那样一天,你也不必骗我。
“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你能时不时去看望一下我父母,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每个月给他们一些钱,可以吗?
“反正你也不在乎钱……”
时踪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左三丘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只是挠了挠头。
而后他想起什么来,又对时踪道:“对了,在《提线人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贺真也在呢。还是出副本后,祝霜桥告诉我的。
“他告诉我,他加入长生公会,不是因为你带他赢。
“你光带他赢的话,他只会对你感激。可他真正对你改观,是因为另一件事……
“你没打算让贺真去当内奸,也阻止了他杀人。
“所以……祝霜桥觉得你是可以信任的人。我也一样。
“你曾经问过我恶不恶人的话……我不觉得你是恶人。”
“就算我不是恶人,我也绝对不是什么圣人。
“你和祝霜桥想得过于简单。”
时踪说话的语气仍然冰冷。
但左三丘仔细瞧了瞧他的表情,发现他看上去没有刚才那么可怕了。像是阴霾散去,雨过天晴。
于是他朝时踪一笑。“行了,大早上干嘛啊忽然这样?是不是做噩梦了?你看我多不容易,还得负责开解老板。
“你赶紧吃早饭吧。投喂了你,我还得去投喂院子里的猫呢。还记得么,前几天跑我们院子里的那只?”
“这么喜欢做好人好事?”
“攒福报嘛。说不定我善事做多了,下辈子投胎能投好点呢!”
“当人还没当够?”
“是,做人好辛苦。可不然我能做什么呢?耗子、蚊子还是蟑螂啊?我已经体验过畜生道的生活了。我可不想再当畜生啊!能当人,已经很幸运了!”
说完这话,左三丘见时踪朝外走去了。
“诶?你去哪儿?不会又一个人去酒店吧?你手机都没带!”
“下午就回来。如果贺真来了,什么都别跟他说。”
留下这句话,时踪带着漱玉走人了。
时踪并没有走远。
古镇西南角有一家咖啡屋。时踪要了包厢,付了足够的钱,要求不让任何人打扰后,将门反锁了。
随即他开启漱玉,尝试着侵入那个名叫夏娃的AI的系统。
一直到凌晨4点,他成功进入运算枢纽,找到了关于他的未来。
漱玉播放着它模拟出来的画面。
画面中,时踪看见赤红着一双眼睛的贺真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心脏。
鲜血喷涌而出的刹那,时踪发现画面中的自己和贺真都很特殊——
贺真戴着半张面具,露出来的那部分脸如常,并无任何特殊。
他的另一半脸藏在面具下,并不能看清楚,然而透过眼睛部位的那块洞,能看见眼睛周围的皮肉似乎凸了出来,显得很不同寻常。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他握住匕首的那只手,居然长了蹼。
画面里时踪的样子则更为特别、也更为猎奇。
他有两个脑袋,两个身体,只不过这两具身体共同一个手臂和一条腿。
两张脸一模一样、身体也是一样的大小。
可见这是一个双胞胎,只不过长成了连体婴。
画面中的情况还算好的,两个只是共用一只手臂一条腿,而不必共用大脑、心脏等重要器官,于是得以一起活下去。
情况这么怪异,看来这是在副本里。
时踪面无表情地继续盯着漱玉播放的画面,哪怕看见自己的心脏位置一直在出血也无动于衷。
画面里的贺真很快拔|出匕首,朝自己的另一个身体捅去。
鲜血再度喷涌而出。
这个时候,时踪看见自己的另一个脑袋忽然转了过来,竟隔着时光、隔着漱玉,遥遥与自己对视了。
血光之中,他朝自己一笑,然后再转过了头去,跟画面里率先被捅的那个时踪一起倒在了地上,看来是停止了呼吸。
时踪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后槽牙不自觉咬紧了,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他几乎不用怀疑——
是那个新宇宙的明月回来了!
这不奇怪。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相差太大。
等到进副本的时候,那边的他或许真的死在了所谓的宇宙风暴中。
——所以,难道这回他会和那个明月共同一具身体,却分别操控着两个脑袋?!
次日清早,从咖啡店离开的时候,时踪收到了系统发来的消息——
【玩家时踪你好,你的下个副本是:《畸形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