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氏死后，沈家并未有一人奔丧。
原本屈居侧夫人的刘氏，不日便抬为正室，生下一女。
直到这沈江年长到八岁，沈家决定接她回上京，原因说是女孩子家要好生教养，不能生长在乡野乡村，在小城市里总是没有什么眼界的。老夫人这样原话。
来年九月，澄湖气寒，大湖已经冻上了一层薄冰，沈江年同自己的侍女秋心，邹氏的侍女秋果乘马车来到了上京。
从澄湖出发，走上三四个时辰。早上天不亮便启程了，两个年龄相仿的侍女已是饥肠辘辘，却也不敢对小姐说，只因秋心年龄大些，明白小姐处境。如今接她们的，是沈家的人，是沈老爷的心腹，断不能还未归府，就被人说是丢了沈家的脸。况且如今，小姐没了母亲，娘家又没势力，沈老爷不疼爱，只是指望那沈家的老太太能慈爱些。
一路上跟了两个侍女，也是懒懒散散的，一行人停下来打水时，只听一个柳叶眉的侍女轻声道：“要我说，如今这位小姐能指望谁呢。府里只一位老太太健在，多年养病，在京中已不怎么来往了。”“你别说这些，老太太娘家高贵，说的难听些还是千足之虫呢。对了，听府里传，当年老太太生下过长子，可是说是先天不祥，被送到庙里了，对外只说是病死…”“欸！这话不敢乱传！…”
秋心听在心里，暗暗对着马车里这位小主子上了心思。
到了晚饭时，终于是进了上京的城门。车马来到上京西，在一处华美的棕木大门前停下。
沈江年撩开门帘，小心张望这处大门，冷冷寂寂的。“秋心，”沈江年轻声道，“这可是上京城的中心，为何今日如此冷清？”秋心听了，向门前两个侍卫打听，原是今日京里出了事，需要百姓人家都闭门，不过任何婚嫁之事，也不许大开宴席。
几人默默下了车，只见木门被缓缓打开，一个面如银盘，头戴木簪，年近四十的妇人踏出门槛，遥遥站在门前，对着沈江年屈了屈膝，道：“大小姐。”
车夫认出这位“贵人”，对着妇人作揖：“敏妈妈。”
妇人摆了摆手，对着沈江年敛了脸色，不冷不热地说：“小姐一路辛苦，请随我来吧。”沈江年正要从大门进入，侍卫却打开了侧门。秋果冲上前去，抱不平道：“小姐为何要从侧门进入？”秋心紧紧拉了拉她的衣袖。这姑娘还小，只知道小姐是嫡出之女，而不是如今当家管事皆是续弦夫人沈刘氏。
妇人低了眼睛，只是对沈江年一行人说：“小姐，请进门拜见夫人，听夫人训话。”
沈家园子种着西洋海运而来的终年常青的松柏，桂花树飘香四溢，屋棱上挂着沈老太太叫仆人做的铃系，白花花的，在上京据说辟邪。深色古木的房梁和柱尽显气派。入了深秋，小路上石子冰凉，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霜，上京一向冬季干冷的很。
沈江年跟在敏妈妈身后，绕过主厅，穿过一片密密竹林，来到后宅。
后宅正中央的就是气派的主母宅，名为毓芳院。
当年沈老爷续娶时，众人都认为沈老爷克妻，可是不知如何，这青菱城的第一皇商，愿意把长女——芳名莲英——送嫁。对外只是说刘氏长女早已倾心沈氏老爷，哪怕沈家已有主母，也不顾其他。青菱地位重要，是天子最为忌惮的边域之地，更是少数民族聚居，需要作为心腹培养，刘氏入城前是拓跋氏皇族直系的后裔，刘氏开家祖宗又是平定边疆的王爷，长女莲英的下嫁，议论纷纷了许多年，至今仍为谈资。
可是虽说刘氏是下嫁，在上京也是摆足了牌面。主母生活简朴，可是为人十分严格，治家一丝不苟，甚至是苛刻的难以忍受。坊间传闻说，圣上有一次举行中秋宫宴，邀请了重臣和妻子，笑着对沈老爷说，沈刘氏若是男身，必是一位铁面清官。又因为刘氏不怎么外出与世家相交，叫上京的人传遍了风言风语，说这位夫人容貌不堪，是位母老虎。
沈江年自然知道诸如此类的传言，年龄尚小，她踏入毓芳院门槛时，都有些寒噤。
“如雨，大小姐前来请安。”敏妈妈在门口同一位尖脸的年纪小些的女子说。女子远山长眉如画，眼角锐利，眼神十分有神，仿佛要将人看穿似的，衣袖也十分利落，尽管是深秋满地霜的时节，她依然是未着棉装。
女子轻轻点头，推开了一扇薄门。这里是毓芳院的侧门，沈刘氏的书房。
一进屋子，就有一股清淡的茶香。沈江年有些意外，无法分辨这是何香。往日在澄湖，女子皆用浓香，用玫瑰，用桂花，大量碾磨成粉，又加入香料，什么凤凰香，贵妃香，然后放进精巧的金银或木盒里。屋里的女人不见人影，桌上铺开了几页账簿和端正的楷书习字宣纸。
对着书桌后的屏风，那位敏妈妈叫如雨的侍女轻声道：“夫人，大小姐进见。”
沈夫人用手正捻着一碗香茶，沈江年闻不出是红袍还是龙井，低着头，眼神却翘起，向上瞟着这个女人。背影，一袭缎面紫衣显得华贵，下摆还有牡丹绣纹，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看出是大户人家之意。稳稳拿着茶磨，缓缓转着，手上是一个深翠的玉镯。
沈江年看不出她的正脸，只得屏着气息观察她。发髻高高挽着，不似她在京中见到的妇人模样，是在家内随意的缘故吧，可是她却没有碎发，正如外界传闻，她是那样一丝不苟。
终于，女人转过身来。
眉如远山高挑，眼如墨点漆黑，发髻盘得很高，脑后没有碎发，不戴钗簪，耳边只有两个素环。她淡淡应了话，对着沈江年问道：“可认字？”“认得几个。”“我给你派好了丫鬟婆子，有什么不懂的不好的，告诉你身旁这位敏妈妈。”沈江年一一听过，“是。”她手里不停，仿佛是例行公事，又冷冷冰冰，全然不像已经成了一家子人。她一眼都不瞥过来，吩咐道：“让她的婆子领她进院。”
敏妈妈应过，带着江年从屋里退出来，整个大院无一人喘着大气，更不要说喧闹了。江年屏气敛声，连脚下结的霜都想要小心翼翼地。
不知何时，门口已经候好了一位年轻女子，敏妈妈交代道：“大小姐，这位就是照顾你的管事妈妈，溁妈妈。”
江年屈膝见礼：“溁妈妈好。”溁妈妈微笑，让江年有些不知所措了，这是她入了沈府见到都一个笑脸，只觉得在这霜满天的上京沈府，无缘无故出现了一束暖阳，照得她心里有些热腾腾了。
“大小姐请随我来。”溁妈妈说着，对敏妈妈行了礼，轻轻拎起来江年的袖子，薄的能透入刺骨的风。她顿了顿，问道：“大小姐可介意奴婢为小姐暖手？”江年不明白，只是抬起头仰望这位管事妈妈。只记得有些雨星落下来，从竹叶上敲敲打打，如小珠一般落入地面时，穿过江年眼前，溁妈妈如阳光一样伟岸的身子又在江年眼里模糊了。她此时并未清楚母亲已然去世，也并不把溁妈妈当做依赖的知心人，于是并不作出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