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柯公蒙荫祖上,承良田千亩,富甲丰城,不胜仰慕。然荒蔓之年,粮缺钱贱。公为求薄财,竟私售仓粮,乃至佃农待哺,怨声载道,实负祖上之德望也!
现允三日,许柯公开仓兑粮,以孚民心;如若不然,当撷山风一缕,不速而往,盼公计议从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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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封信此刻正放在柯老爷家的青案上,字体刚柔得体,笔势飘逸脱俗。
信笺上压着一枚芷兰叶形状的铁镖,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镖刃上,泛着冷冷的寒光。两天前,就是这枚芷兰镖将那封信钉在柯府的匾额上。
柯府所在的这座山名叫“碧潭山”,柯府的宅院便建在这山峰之巅。柯家祖上之所以依山建府,根本的原因其实是为了建“粮山”。所谓粮山,便是柯府用来屯粮的地方——用一座山来屯粮,一来是以显赫其财势与身份,二来也是防止有人妄想行盗粮的勾当。
“柯府”的牌匾虽然斑驳,却经年累月地俯视着山下无垠的土地。无论是谁,能有这样一份家业,都应该过得无比畅意才对。
可今晚的柯府却完全相反。
夜风吹过,厅内的人不禁又吸了一口凉气。
柯老爷坐在堂上,面色沉重,已经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尽管他将自己肥大油腻的身体藏在了宽大的锦衣袍子里,可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着,如同案上随风飘摇的烛火。
如信上所言,今天已经是第三天!如果还不开仓与佃户们兑粮,这个写信的人恐怕就要“不速而往”了。
柯老爷很清楚,她说到做到!
半个月前,她同样用一纸短笺,捣毁了岁丰城北十里外的一窝盗匪,匪首“山豹”不过是一泡尿的功夫就被吊在了寨前的槐树上,再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锁在囚车里。
终于,柯老爷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死一般的平静:“我看……要不……还是给佃户们兑粮吧……往年都准时兑现……况且今年年景又不好……”
身侧一个光头老者紧张道:“大哥,三倍的价钱!那可是比往年贵三倍的价钱啊!年景要是好,谁拿这么高的价钱来收粮食!”说着,他看了看眼前的芷兰镖和信纸,冷冷道:“哼,况且,就凭这一张官不官、民不民的废纸?凭什么让我们放弃买卖?还有没有王法!”
柯老爷颤抖着说:“二弟!我的二弟啊!这哪里……是一张废纸!这退一步是小鬼的催命符,进一步……将来可能就是圣旨啊!”
严二爷摸了摸光头,也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每次彷徨无计的时候,都喜欢拼命搓自己的光头,如今锃光瓦亮,如同屋子里的一盏暗灯。
这时一个留着两片小胡子的人推门进来,激动道:“老爷、二爷,三老爷回来了!”柯老爷和严二爷听闻,马上站了起来。门外一个披着披风的老者匆忙开门,风声猎猎,还没等坐下来,柯老爷便急问道:“老三,怎么说?他们愿意派人来帮我们吗?”
顾老三摇了摇头。
严二爷一听破口大骂:“哼!当初要来收粮食的是他们!现在惹来这么大个阎王爷,都不愿意派人来帮一把,算什么东西!”
顾老三喝了一口热茶,道:“背后出钱的人也是有难言之隐,毕竟眼前咱们惹的这个‘阎王爷’可不是一般人。”
严二爷怒道:“废话!要是惹的是一般人,还用得着他们嘛!依我说,这晦气,咱们不摊也罢!”
顾老三忙道:“不过临走的时候,对方交代下来一句话——”
严二爷忙问:“什么话?”柯老爷也不禁把头侧了过来。
顾老三道:“对家直接把交易的价格,从原来的三倍,直接加到了——”他朝柯老爷和严二爷张开了一张手掌,“五倍!”说罢又从怀里拿出一沓银票,道:“这是定金!对方诚意很足。”
严二爷一听,顿时满面通红,原本愤愤的退意刹那间烟消云散。
柯老爷也不禁犹豫起来,思索片刻,嗫嚅道:“那……那就……那就干吧!”严二爷顺势满眼堆笑道:“大哥,你也不要紧张,你看看这窗外,这山势,哼,就是她跟她那个狗屁城主师傅再有能耐,她们还能带人从这翠潭山下一路攻上来么?咱们只要守好粮山,居高临下,咱们的粮食,千军万马来了也动不得!”说罢大笑起来。
突然,门外自屋顶之上竟然传来一名少女的声音,她的步伐极轻,仿佛乘着晚风飘然而至。只听她朗声说道:“星夜造访,颇有冒昧,诸公既然已有了打算,那便莫怪本公主出手冒失了!”
这几句话声音嘹亮清脆,如同夜莺吟唱一般,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
可此刻,再美好的声音,都会令厅中的人战栗。众人闻声追出门去,刹时间家丁护院已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只见一个白衣少女笑吟吟地站在屋脊上,身姿修长,随风而立,发带飘浮,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衣袂飞扬,洁白如雪。她低头看了一眼庭中数人,不必多言,便生出一股清雅高绝的俊美气派。
一向情绪激昂的严二爷也被这清冷的气氛所慑,不敢多话。
柯老爷拱手道:“小老儿柯万田拜见二公主涯芷殿下!”众人也各自行礼,等再要抬头,涯芷已经不见,只一个明晃晃的白衣身影如绸带一般飘向山下。
严二爷立即大喊:“想逃!西山方向,快追!”众人当即便要追赶,顾老三久历江湖,忙道:“小心调虎离山!”
话音未落,严二爷已经窜出府门,俯视山下,只见山下红彤彤有火光闪烁,再定睛一看,顿时大惊,高声呼道:“不好!西山脚下有火光,这小丫头在放火!”
“放火干什么?”柯老爷问。
“莫非……是要烧山?”顾老三颤巍巍地回答道。
“这丫头疯了!她还真下得去手!”严二爷骂道。
柯老爷双腿已经打转,颤抖着说:“她有什么下不去手的……天下都是她们家的……”所有人都停了下来,茫然无措。
顾老三冷静道:“可是,我们的粮食都在粮山上,她为什么要去西山放火?”说罢,严二爷突然笑了起来:“果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连粮山在哪儿都不知道,就想来偷粮!”
顾老三刚要发笑,恍然一惊:“她不知道,她的师傅空空师太可是岁丰城的城主,她怎么会不知道!”
柯老爷俨然惊慌失措,口中不住沉吟起纸笺上的文字:“撷山风一缕,不速而往……”这时,一阵风吹过,柯老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突然,他像只发了疯的野兽,呼喊道:“快!带人下山!救火!否则风向向南,火就全烧在粮山上啦!”
一时间,所有人如梦方醒,上百名家丁如同下山的苍狼,飞奔下去!他们信誓旦旦的护院雄心,已完全被脑海中萦绕的熊熊烈火彻底击碎!
原来涯芷的帮手不是“千军万马”,竟真是她信中所言,“一缕山风”而已!可这一缕山风但凡烧起来,却哪里是千军万马可以比拟?
然而,等到“群狼”抵达山下,不禁傻眼!哪里还有什么火势,无非是几棵点了火油正在燃烧的枯树,以及满地还在冒着青烟的火把——只是挥舞火把的人多而已——这些人,必然是那些盼着兑粮的佃户了!
此时,“火势”早已熄灭,顾老三也惊呼上当,众人再想回头,可通往粮山的山路早已被人设下无数坎坷,下山容易,上山反倒不易了!
柯老爷等人赶到粮山已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情,零星的几个守卫早被捆在柱子上,粮仓的门上,赫然钉着一枚芷兰镖和一张纸,同样潇逸的笔迹:
“人言碧潭山上,风月清朗,苍古绝然,今夜登临,诚不我欺!谢柯公兑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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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阳光,照在岁丰城的青山良田上,明媚而温柔。
涯芷已经站在岁丰城的官道上,身侧一个素袍芒鞋的尼姑牵马同行。那匹白马毛发银亮,长鬃飞扬,在原地默然相伴,显然已极通人性。它的目光随着脚下的道路绵延望向远方,那是帝宫——涯国宫的方向。
风声骤起,吹动枯叶飘落如雪。叶儿沙沙作响,如同离人的心绪。
此刻,即便只是个他乡过客,也会黯然生出无限的眷恋。更何况,涯芷已经将这座城视作自己除了皇宫外的另一个故乡。
涯国皇室素以女子为尊,故而历届多以女帝传承,传到这一代朝号为“荃”,百姓皆尊称陛下为“涯荃女帝”。涯国每一名皇嗣都要在十五岁的时候选择一座城拜师游历,男子三年,女子五年,届满时返回涯国宫,涯芷便是在这岁丰城拜师游历。
涯国十六城,只有岁丰城的城主是一个尼姑,人唤:空空师太。这个外人看来吃斋念佛的老尼姑少年时便与女帝相识,五十岁时凭着自己游历江湖多年的精力和渡人渡己的宏愿,当上了这个蛮荒之地的一城之主,十年后已治理得五谷丰登,城富民强。
涯芷拜她为师,一则有敬仰之情,再则也是觉得她看似恬静、实则不羁的性格,颇合自己的天性。
五年弹指一挥间,别期既定,总不过一句“后会有期”。
空空师太心中自然也伤感不已。爱徒分别固然是首因,可想到她此番归去必将面临的皇室争端,难免担忧。思及她天性纯良,更添愁绪,无可奈何。临行时送了她一匹自己驯养多年的白马和一句“人生波折,凡事谨慎”,便挥手别去。
涯芷何尝不知?作为涯国的二公主,这次回宫,除了游历期满,更重要的是:她即将迎来自己的二十岁生辰、也是每一个涯国皇室女子最重要的节日——芳辰节!
芳辰既过,家国两担,这是祖训。
当然,还有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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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云珑公寓。
意识在梦境中挣扎——天台、暴雨、一个绝望的人、一堆支离破碎的片段、最后都随着一个人仰面坠入深渊……
“啊!”
楚川尖叫着从睡梦中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几秒钟后便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半分后怕感,毕竟这个同样的梦他已经做了六个月了。
虽然是初醒时的面容,但依然透出一股冷峻而刚毅的气质。
他拉开窗帘,公寓外暴雨倾盆,空气也仿佛变得沉闷起来。他苦笑了一声:果然,噩梦和暴雨更配。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努力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仿佛不像是自己。
他依然爱挑最洁白的地砖,喜欢用泡沫最多的那款牙膏和沐浴露,他还是会让家里永远飘着青柠檬的茶香味,味道很轻但却胜过白水;他依然喜欢看书,即便他的记忆力异于常人,但他只会记住那些让他感动的故事。
不可否认的是,半年前的那件事让他的内心变得孤僻,他曾是个如此热爱生活的人,但他还是很难让自己在迷失与孤寂中找到平衡。
他的朋友也不太多。
数月前,他刚刚帮助他唯一的兄弟李斯仁坐上了君荣集团的董事局主席的位子,震惊业内。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在同行元老眼中无比稚嫩的年轻人,竟然能在如此残酷的商业较量中屡屡得手,看似风度从容,山水不露,实则却极有手段,老成难测。
可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在李斯仁上任后的第二周,楚川便辞去了集团总裁的职务。尽管外界的传言众说纷纭,但那个常驻在每一家商业新闻头条的青年才俊,还是一夜之间便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谁能想到,他抱着一盒青柠,来到了古籁山的深山里,成为了一名书店的老板。
人生须臾即过,但凡有片刻闲暇可以读书,就是人生一大快事,于是楚川给这家书店取名:须臾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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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生间的镜子再度蒙上一层水雾,如同朦胧的过往。一道响雷,将楚川拉回了现实。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大约是空调的温度太高,他感觉自己的鼻子也异常的通透,隐约间仿佛还能闻到一股“青草清香”的气息。这股莫名的气息,让原本沉闷压抑的雨天,仿佛也有了春日阳光的味道,心情仿佛也好了很多。
他换上衣服,习惯性戴上口罩,拿上车钥匙,出发去书店。
车在马路上缓缓行驶。
雨越下越大,雨刷器仿佛都快要罢工,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一声声雷电,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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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你醒了?”
陪伴涯芷多年的侍女青衣跑了过来,她比涯芷略长几岁,总是能在涯芷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虽然青衣没有说,但她确定涯芷一定是被什么惊醒了。
涯芷正在躺在一片旷野上。
初春午后的阳光总是会让人异常慵懒,她枕着一块青石,懒洋洋地在芳草的气息中睡着了。梦里仿佛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好在醒来时,阳光温柔地照着自己,心中莫名的抑郁也一扫而光。她轻轻拍了拍脸颊,便已经清醒,随口问道:“好大一场雨啊!这么快就出太阳了!”
青衣笑道:“公主,你在说笑吧,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会下雨呢!”
涯芷莫名问道:“可是我明明听到了雷声和暴雨的声音啊?”
青衣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回答,便道:“怕不是阳光太好,晒得公主做了个美梦吧!”
涯芷摸了摸地上的青草,草色明亮,泥土干涩,果然没有下过雨的情况,便就不再多问,重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