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为什么?
明明沐浴在阳光里,方才黏在身上挣脱不掉的滚烫温度却仿佛是她恍惚间的错觉,登时褪的一干二净。车内的空调又运转起来,凛冽凉风直直吹透脆弱的皮肤,秦玫瑰嘴唇抖了抖,似曾相识的心慌从胸腔里滋生,难以言喻的盘旋在胸口处,压的人喘不过气。
不知为何,脑海中隐约冒出一点不好的预感,又被她迅速压制下去。
她强忍镇定,甚至勉强露出一点笑来:“怎么了?合作谈崩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聂茉嗫嚅着打断她,“我不想没有爸妈。”
被强行压下去的噩耗还是这么残忍的大张着爪牙扑过来,秦玫瑰一时被打蒙了,但还是下意识的问:“怎么了?”
聂茉眼眶发红,两道眼泪冲刷下的粉痕还挂在脸上,她暂时流不出眼泪了,只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简单、又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刚才,医院打电话来说,我爸妈出车祸了。”
意外在什么时候都让人无法接受。
更何况是在不久前和自己呆在一起,活生生的亲人。
医院的停车位在什么时候都是满满当当的,聂茉在秦玫瑰面前一直都维持着雷厉风行从容不迫的形象,但在找不到车位时还是忍不住有些崩溃的狠狠锤了几下方向盘,再也懒得维持平时的样子,无视掉破口大骂的其他司机迅速抢了一个车位。
那也想伺机停车的司机还想伸出头来继续骂,在看到聂茉的样子后张开的嘴停住了,健硕的上半身卡在小小的车窗里,嘴巴呆呆的张着,有些滑稽的静止住。
秦玫瑰匆匆下车去追聂茉,下车时那束花掉在了地上,她也无意去捡,那司机在后面喊:“花!花掉了!”
医院太大了,秦玫瑰有些艰难的去追赶聂茉,走廊上坐满了神色各异的人,有人抱着还在哇哇嚎哭的孩子轻声哄着;有人目光呆滞的望着眼前的虚空;有人只是从手上的手机里抬起头来随意扫一眼过路的行人,又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去......
秦玫瑰跟着聂茉转了个弯,又有些畏惧的停住脚步。
她对这个医院有种抵触的熟悉感,直到看到挤满了人的急诊,久远的记忆才破冰而出。
是了,她的确来过,不过那时候躺在里面的是她爸爸。
一样的猝不及防。
——————
多年前的九月,正值开学季,台风刚过了境,洗刷过的天空一片澄澈。
秦玫瑰上学早,聂茉和秦玫瑰的爸爸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她在幼儿园留了一级,当时的秦玫瑰对自己还要上一次幼儿园颇有微词,因为她的朋友们早都对小学很期待啦,好像上了小学就跨越了一个阶级,可以不用被隔了一条街的小学生叫小屁孩了。
但是爸爸给她买了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平时聂茉都不让她吃,秦玫瑰很开心的就被冰淇淋收买了,抹了抱着她的爸爸警服上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粉色液体。
聂茉拿出卫生纸给秦玫瑰擦手,责备的瞪了一眼傻笑的男人:“秦承珏,她吃坏了肚子你送她去医院么?”
秦承珏臂弯里托着女儿颠了颠,自然的伸手去接过聂茉手里的纸,在女儿嘴边擦了擦:“辛苦老婆了,晚上我尽量早回来,给你做饭吃。”
秦玫瑰对父亲的印象其实已经很浅了,只记得那是个身量高大的男人,至于面孔已经想不起来,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轻松一抬手就能把聂茉和她抱在怀里,在她清脆的笑声里和聂茉的惊呼声中转几个圈。
那曾经是秦玫瑰最喜欢的游戏。
但他在家的时间却总是很少,晚上有时会洗完了碗后用带着洗洁精味的手去闹秦玫瑰,被聂茉骂了后贱兮兮的凑上来抱着她们两个窝在沙发上看动画片。
小孩对有些职业是很敏感的,医生、老师、警察这些经常会被写在和梦想有关的作文上,每次老师提到警察,全班的眼神都会集中在秦玫瑰身上,幼儿园小朋友也是有虚荣心的,秦玫瑰在接收到同学眼里或艳羡或震惊的目光时往往会不自觉的骄傲,直到她父亲牺牲后。
就什么都变了。
那晚说要回家做饭的人迟迟没有回来,秦玫瑰做完了幼儿园留的作业,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远处城市的灯光已经接连亮起,西边的余晖染红了一片暗色天幕,像被水冲淡的水墨一般由深色铺散开来。
聂茉站在窗前,抱臂看窗外的风景,手里的手机传来阵阵忙音。
秦玫瑰不懂,不懂为什么她要给爸爸打那么多电话,反正秦承珏加班不是很经常的事情嘛。她看了看远处漂亮的霞光,转头继续看电视里的动画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的那点红色也被黑色吞噬,月亮被远处正在建造的未完工大楼挡住一片,从窗外窥出去,只能看到漆黑的夜色和几点稀散星子。
而聂茉的电话终于打通了,秦承珏的声音里带着歉意和讨好,通过音筒传出来,那时的手机还是老年机为主,收音效果不好,于是秦玫瑰听到了对方说:“对不起啊老婆,今晚又要晚回去啦,你和玫瑰先吃,不用等我。回家我就负荆请罪,爱你老婆。”
聂茉站在窗前,脚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秦玫瑰在明她在暗,并看不见聂茉当时的表情,大概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多余的样子吧,又或许是拧起眉毛,想说什么又忍进去。
最后她还是和以往接到电话一样,有些严肃的嘱咐秦承珏:“你注意安全,多吃点饭。”
秦承珏又亲昵的哄了几句,那边嘈杂了一下,聂茉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耳边的头发:“嗯。那我挂了,晚上在客厅等你。”
秦玫瑰等她打完了电话,起身自己去洗了手,坐到餐桌前等聂茉盛饭。
聂茉做的饭的确不好吃,鸡蛋里必有蛋壳,做饭大概是她人生里的一道坎,就算秦承珏手把手教,她也学不出那个味道来,所以秦玫瑰才会如此积极的学习做饭。
“妈妈,你今晚要等爸爸么?”秦玫瑰咽下一口饭,看对面兴致缺缺往嘴里填米饭的聂茉。
“啊?”
“我陪你一起等爸爸,等他回来我们一起揍他。”秦玫瑰正义挥手。
聂茉把筷子放下,拿纸给她擦嘴边的米粒:“吃的这么脏。”
纸巾被她团了团扔掉,她问:“为什么要揍爸爸呀?爸爸欺负你了么?”
秦玫瑰咬着筷子摇头,口齿不清地吐字:“没有欺负我,但是他总是欺负你,今天他是坏爸爸。”
聂茉笑了,说:“你爸爸怎么欺负我了?就变成坏爸爸了?”
秦玫瑰:“他每次都说自己要回来做饭,每次都骗人。骗子都是坏人,要被警察抓走的。”
聂茉:“可是他自己就是警察,是抓坏人的。”
秦玫瑰扁了扁嘴,有些苦恼:“对哦。”
她在脑子搜寻了一下,说:“那叫庞叔叔抓他,大骗子。”
聂茉敲她头:“还是我们教训他好了,等他回来就揍他屁股,让他再也不敢欺负我,好不好。”
秦玫瑰点头,把自己的小被子拿到了沙发上。
她熬不住,没一会儿就缩在聂茉怀里睡着了,过了一会儿被手机铃声吵醒。
被子被好好的裹在她身上,沙发旁的暖色台灯在地毯上印下一块弧形的光块,秦玫瑰挣扎着从被子里起来,抬头看到聂茉疲倦的揉了揉太阳穴,才伸长了手去够放在桌子上的手机。
她看了看屏幕上的人名,按了接听。
“喂,老庞?”
那边很安静,聂茉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小小的手机屏幕,的确接通了啊。
她又问了一声:“老庞?打错了么?”
这次有声音了,老庞声音生硬,带着点古怪:“嫂子,你来一下市医院吧,有点事。”
聂茉一下子抓紧了手机,语气里带着迟疑:“什么事?秦承珏呢?他在你旁边么?”
老庞低低“嗯”了一声,不再说别的,电话被匆匆挂断。
聂茉几乎是在挂断的瞬间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掀开了盖在秦玫瑰身上的被子,窗户没关,秋季的夜风已经很凉了,秦玫瑰抖了抖身子,就见聂茉已经拿着外套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把外套裹在秦玫瑰身上,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连鞋都没有换,就破门而出。
越过她起伏的肩头,秦玫瑰看到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被缓缓扣紧的屋门一点点熄灭,像逐渐微弱暗淡的火星。聂茉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响起来,秦玫瑰把头挪到聂茉颈窝,不想面对没有人声后声控灯不再亮起所以暗下来的楼道。
那个时候小区的灯光没有现在这么明亮,忽闪着吸引着不断赴死的飞蛾。
蛾子撞在灯泡上的声音渐渐被掩盖过去,只有聂茉剧烈的心跳声不断 锤击着秦玫瑰的耳膜,她窝在妈妈的怀里,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见,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捂住聂茉的胸膛,想要它不要跳动的那么快。
坐上出租车,秦玫瑰才懵懵地问:“我们是去要找爸爸么?”
聂茉脸上布满了汗,有一滴顺着下巴滴在秦玫瑰手上,或许被风吹过,那汗是冰凉的。
“对。去找爸爸。”聂茉低头,露出比哭还要悲伤的怪异笑容。
那之后的记忆也像做了毛玻璃工艺的玻璃,但聂茉有些隐忍的哭声,秦玫瑰记得很清楚。
她被蹲着的庞叔叔搂在怀里,看着聂茉坐在椅子上掩面低泣,身边围了一群男人,有几个经常去她家送小零食,秦玫瑰认识。
她拉开庞叔叔的胳膊,转头发现庞叔叔也在哭,有点嫌弃的皱眉:“叔叔,你哭的好丑。”
庞叔叔长得不白,国字脸,大双眼皮,此刻哭的眼眶通红,有点难耐的咽了口唾沫。
秦玫瑰在电视上看到过医院里的人哭,那种情况通常都是人死掉了。
但她不觉得秦承珏会死,她的爸爸可是钢铁做的诶,是不会死的。
于是他拍了拍庞叔叔颤抖的肩膀,安慰他:“我爸爸是不是也欺负你了?”
“不......呜......”老庞伸手捂住脸,指缝里是洗不掉、干涸了的鲜血。
秦玫瑰听到聂茉的哭声,不知怎么也有点想哭了,但教训人怎么能先哭呢,她也只是讶异的转身,说:“爸爸这次太过分了,把妈妈都欺负哭了,我妈妈可是从来都不哭的......”
稚嫩的童声被淹没在乱哄哄的急诊里,秦玫瑰喃喃道:“爸爸为什么要骗人呢?妈妈做的好难吃的菜他还没有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