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玉跟着文老太君出了禅房,左侧的郑佳领着郑佳的几个娘子和郑五郎也鱼贯出来,却不见萧绮,
“ 绮儿呢?”文老太君皱着眉问道。
郑佳笑答:“不是在跟祖母在一起吗?”
文老太君心里一紧,正要使人去寻萧绮,右侧的禅房才传来开门之声。众人被这声音吸引,侧身一看,正是萧绮推门出来了。
“绮儿。”文老太君上前一步,拉住萧绮的袖子,问道,“你不是去寻你表姊了吗,怎么在这里?”
萧绮顺势抱住文老太君的胳膊,笑道:“我还以为佳表姊他们在这第一间禅房,便进去了,结果找了半天没见到个人影,又听见外祖母你们在外面说话,这便出来了。”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一声花瓶倒地应声而碎的声音。
文老太君似信非信地看着萧绮,抬脚道:“我进去看看。”
萧绮飞快地往那禅房门前一挡,道:“外...外祖母!没甚么好看的,不过是他们寺庙里养的小狸奴撞碎了瓶子,一会儿叫个小沙弥来收拾了便是。”
这些寺庙中人以慈悲为怀,见不得有灵之物四处流浪为生,确实在寺庙中豢养了不少狸奴细犬。
小沙弥适时提醒道:“施主,师傅还在等你们。”
文老太君点点头,压下心中的疑惑,缓步向前走去。
这大相国寺至今已有两百多年,最早由前朝开国皇帝所建。前朝开国皇帝曾数次屠城,登基时深感自己罪孽深重,怕有损寿数,便斥国库半数巨资建成了这座大相国寺。后来朝代末路之时,群雄并起,国家四分五裂,帝京曾为夷族统治过一段时期。
夷族不信佛教,只以山川、虎狼、麋鹿为图腾,即使大相国寺主持以命相搏,也未能保住大相国寺主建。后大央太祖即位,因大央太祖曾剃发为僧,而后还俗,亦深信佛家。大相国寺才得以再建。时国库充裕,便将这大相国寺的面积整整扩大了一倍,成为帝京除皇城之外最宏伟的建筑群。
其中大雄宝殿最为富丽堂皇,其中佛像都为赤金铸造,其富丽堂皇程度不输皇城,便是修玉见了,也不禁暗叹一声。
一行人到了大雄宝殿前,只见一个红袈裟的和尚合掌坐在蒲团之上,那和尚即使闭着双眼,也能见其仙风道骨,凌于众人之色。
和尚听见一行人缓缓移步的脚步声,轻轻睁开双眼,那是一只如鹰隼般犀利的眼睛,仿佛能只直接看到人的心里去。但他的目光却十分轻柔,好似万物与他都置身世外,又好似万物都在他的麾下接受庇护。
修玉跟着文老太君走到和尚面前,那和尚开口道:“文施主。”
文老太君也合手做佛家姿势,半鞠躬道:“颂德大师。”
修玉的瞳孔猛然放大,原来他就是颂德大师!正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原主回外祖父家呆了七年,又因为他一句话,原主便嫁来了萧家。颂德大师眼睛一瞥,对着修玉笑道:“这位施主看着面善。”
文老太君将她拉上前去解释道:“这是我外孙这两年新娶的侧妻,倒是未带她来过大相国寺。”
修玉皱了皱眉,以常家和颂德大师的熟悉程度,颂德大师不可能没有见过她,如今怎么问起文老太君来?
颂德大师只是看了修玉一眼,便转回头去,道:“施主今日是为看郑施主的长明灯而来?”
文老太君摇摇头,道:“是来许个愿为我的孙儿求个功名。”
颂德大师道:“既是如此,文施主便请移步那边的蒲团之上,自有我的徒弟为您抽签识卦。”
修玉正要抬脚跟着文老太君走过去,身后颂德大师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不知这位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修玉看下向文老太君,只见文老太君轻轻的点了点头,修玉便随着颂德大师去了。
修玉跟着颂德大师,出了大雄宝殿,又向西走了几十步便到了颂德大师日常诵经之地。
颂德见修玉步履踌躇,便道:“施主不必疑虑,这是贫僧日常诵经之地。”
修玉这才放下心来,跟着颂德大师走了进去。
这屋子比大雄宝殿还富丽堂皇些,三周以金黄色的锦缎做隔,锦缎上用银线绣着十八罗汉十八观音,楠木桌上的茶具都是金银器,更莫说香台上供奉着的赤金弥勒佛,眼睛处镶嵌着绿松宝石,弥勒佛的袈裟又是以极品的蓝田美玉所至。
修玉看着叹了口气,要用做成这样大的一块袈裟而不断裂,恐怕这块蓝田玉得有小桌几那般长,粗略算之,恐怕需要万金。
颂德大师径自走到蒲团上,背着身对修玉道:“施主请坐。”
修玉双手合十以示虔诚,动身坐到颂德大师对面,道:“大师这诵经之地倒是颇有趣味。”
颂德大师闭着眼睛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大师真乃修行之人。”修玉话锋一转,又道,“大师要同我说什么?”
修玉跟着颂德大师来此,不只是因为对颂德大师是否见过常修玉的疑惑,还因为文老太君转过身去时,颂德大师用微乎极微的声音说了一句:“你不是常修玉。”
颂德大师左手搓着沉香念珠,道:“其实我要说的,方才已竟说过了。”
常修玉摇头笑道:“我不知道大师在说什么。”
“贫僧所言何意,自在施主心中。”
颂德说罢不再多言,修玉也不再言语。
两人坚持了许久,当修玉因要被戳破身份而冷汗涔涔之时,颂德又开了口,道:“不必胆怯,这大央不只有你一个唐人。”
颂德睁开眼睛看向她,又道:“不对,是不只你与宝乐公主两个人。”
唐人...不只她和宝乐公主......那便是还有唐人。
那便是——
修玉瞪大了眼睛看向面前这个约莫七十多岁的和尚,一个念想油然而生。
她试探着叉手道:“时岁康宁。”
对面的颂德看了她半晌,同样叉手道:“嘉年长安。”
时岁康宁,嘉年长安。
这是阿耶登基时开坛祭祖时所说之言,唐人莫不知晓。
一霎那,修玉便回了那个大唐平阳公主,李渊的女儿,她目光犀利的看着眼前人,道:“本宫乃大唐平阳公主李璇玑,你是何人。”
那和尚自嘲地笑了笑,道:“公主不知我,我乃后世之人。”
“哦?”李璇玑直视着他,问道,“后世?几时的后世?”
“贞观十六年。”
李璇玑眯着眼睛看他,问道:“贞观?可是本宫长兄的年号?”
颂德摇头道:“不,是二郎的年号,或者公主更愿称他为——秦王。”
李璇玑叹了口气,却也没有莫大的震惊。阿兄阿弟斗了这么些年,最终,还是阿弟赢了啊。
颂德正要往下说,李璇玑却摇头道:“不必再说了,知道是我弟弟即位便够了。”
政权更替,没有不流血之事,恐怕这个帝位是阿弟与阿兄兄弟阋墙唤来的。
“我的两个孩儿可好?”
颂德答:“都甚好。”
李璇玑这才放下心来,又问:“你是何人。”
颂德自嘲地笑了笑:“公主死后的第四年,也就是贞观元年,您的阿弟的一个才人给您诞下了一个小侄女,后被封高阳公主,而我,就是高阳公主的——”
颂德一顿。
“驸马?”李璇玑问道。
“不是。”颂德摇了摇头,“贫僧在大唐法号辩机,曾为高阳公主的情人,后因奸情暴露而被圣人处死。”
李璇玑不免有些唏嘘,她也想不到,后辈里竟会有侄女能跟和尚闹出奸情来。
不过眼前她在意的不是这些。
李璇玑又问:“你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嘉平二十三年。”
嘉平二十三年......原主生于嘉平二十五年!也就是说,原主出生之时,颂德已是辩机。
李璇玑颤抖着声音问道:“那——”
还未等她说出来,颂德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直接道:“七岁劫确有之,但这三月劫,贫僧从未言过。”
李璇玑听到了想知道的答案,心口却一阵雪凉。
到底是为什么,常家为什么要编出一个三月劫来哄骗她嫁道萧家?
修玉眼中翻过无数个人的面容,小郑氏、袁氏、常侍郎、徐宜礼、袁梦兰......
最后这些人的脸编成了一张网,向她扑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事情的背后恐怕有更大的阴谋。
而她所能信任之人,只萧穆算一个,还有一个便是——
是她!
这个人手中有足够的权力,只有她能帮她!
李璇玑缓了缓,又问道:“宝乐公主是谁?”
颂德大师已经恢复了镇静,将茶具里的素茶倒进白瓷梅花杯中,话语不带任何情感,道:“施主既想知道,不如进宫亲口问问她。”
李璇玑摇头道:“我曾问过她,她未同我说过。”
颂德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后,又给修玉倒了一杯。
“若想让人真心相待,自己亦要以真心待之。”
修玉出颂德大师的房中之时,天色已经被墨色所笼罩。
文老太君求得了上上签,又得了修玉的话,一扫之前的阴霾,甚是高兴地回了禅房。看见修玉回来了,点着她笑道:“玉丫头跟颂德大师颇有缘份。便是召我去讲经,也未讲过这么久。”
修玉心中有事,强颜欢笑道:“说到底是我道行浅,不比外祖母佛道修的至深,自然不用再得大师指点。”
文老太君高兴的点点头,对周遭一干人等道:“修玉既回来了,那咱们便都回罢。”
说罢挽着萧绮起身向外走去。
这禅房的门框甚矮,需得弯腰才能出入。修玉魂不守舍地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哪里注意到这些,眼看着就要装上禅房的门框。
“侧嫂嫂小心。”
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修玉侧首一看,是郑文澜带着丝丝暖意的笑看着她。他一只手抵在门框上怕她磕到头,一只手掀开粗麻布的帘子让修玉便于出去。
“这门框太矮,注意着些才好。”郑文澜又道。
修玉想着人家好歹要做自己的表妹婿了,也不好不理,回道:“多谢表弟。”
说罢便抬脚迈了出去。
修玉虽不在乎这个时代如此之重的男女大防,可如今虎豹豺狼在侧,她实在不想闹出什么茬子,于是不再跟郑文澜说话。
两句话的功夫,文老太君已甩了他们几十步远。
萧绮走着走着,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修玉的影子,在前面向修玉挥手道:“澜表兄,侧嫂嫂,快来啊。”
修玉应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
修玉跟着他们行到了大相国寺门口,一到门口,便看见萧穆骑着他的高头大马在门口等着。
萧穆见他们一行人出来,翻身下马拜道:“见过外祖母。”
郑仙见他来了,眼睛立马就亮了,跑到萧穆面前道:“阿穆兄长,你怎么来了?”
她挨着萧穆挨的极近,萧穆心中不适,退后半步,不动声色地说:“我来接家妻与阿妹回府。”
听到‘家妻’二字,郑仙眼中的光明显淡了几分,她愣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道:“阿穆兄长的妻子不是冯嫂嫂吗?”
“正妻侧妻都乃吾妻也。”萧穆说罢再也不理她,走上前同文老太说了两句话便带着修玉与萧绮回府了。
文老太君见他们走了,拍了拍大腿道:“哎呀!我忘了那个翡翠扳指取下来忘记拿出来了,文澜,你先带着阿弟阿妹们上马车,我让佳儿去给我取了扳指便来。”
郑仙自告奋勇地道:“祖母,祖母,仙儿去给你拿吧!”
文老太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对郑佳使了个颜色。
郑佳会意,走上前拍着郑仙的背道:“妹妹快去吧,这累人的活便交给我好了。”
郑仙再也不好说话,但心中对郑佳的不满又增加了几分。什么累人的活,谁不知道阖府上下,谁得了祖母的欢心,便是莫大的好处!祖母偏心二兄也就罢了,偏女孩子里她又最偏心这个郑倾,让她没有在祖母面前出不了头。
郑仙还要说话,抬头却看见文老太君不耐烦的表情,只得勉强地点点头,跟在郑文澜身后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