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侍郎满腹疑惑：“贤婿，这‘内卷’一词我从未听过，是何意啊？”
萧穆反应得极快，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下子便回过神来，郑重其事地道：“这是我们这些沙场粗人的俗语，我给您举个例子罢，我们杀敌都是以左耳计功，假设此处有一具敌尸，却又五个人抢着去割他的耳朵，这边叫‘内卷’；而更远出处五具敌尸，却没人去割他们的耳朵，这时第六个人去割了这五个人的耳朵，这便叫不‘内卷’。”
说罢还抚了抚掌，煞有其事地道：“说起这割敌耳，想你们未曾见过，将士们交了耳朵，便将它们排列在中军帐前，那一只只血淋淋的耳朵摆满一地，还常常引得大漠中得秃鹫来啄食.....对了，岳父可听懂了？”
常侍郎是听懂了，可他一个文官听了如此血腥的场面，实在受不了。看着眼前的菜却越来越恶心，肚子里泛酸水，勉强道：“懂了懂了,你们用着，我先去更衣。”
萧穆紧接着追问道：“泰山大人莫急，这朔儿去我家上学之事——”
“准了准了。”常侍郎感觉自己快要吐出来，又不想在小辈面前失礼，哪里还顾得上这些，逃也似得跑了出去。
常夫人是江南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家里从小教导她要宠辱不惊，听了这些话连抖都未抖一下，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菜。
常修玉和卫妱自不必说，卫妱听了还兴冲冲地问道：“妹婿再讲讲，早就听说西北军中有这样的习俗，只是我父亲常年驻守中原，我倒是没能亲眼见过。”
萧穆拜拜手，道：“妻嫂既想知道，不如同意了朔儿送入我家族学，等他长大建功立业，好回来亲口给你讲。”
卫妱虽然舍不得儿子，但也知道让常朔去萧家习武无疑是个好出路，况且将孩子叫到修玉处教导，她也是放心的。
于是点头道：“我回来同你们阿兄说说，让朔儿过了六岁生辰便去萧家。”
夫妻俩回到家已是深夜，萧意宁早趴在萧穆怀中睡熟，等下了车，萧穆将萧意宁抱给修玉，便又自己回前院睡去了。
常修玉却又是难眠。
白日里那手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指尖，萧穆手心处微微长着一层薄茧，那是常年练剑所至，摸着虽有些粗糙却莫名地安心。
他这么个冰霜似的人，手怎么这般热。都说十指连心，那微微的暖意从指甲上涌，流入修玉的心窝里。
常修玉越想心越乱，横竖睡不着，便披了蜜合色的团花锦外裳出去吹吹秋风。
一掀开珍珠帘子，便见有一人长身玉立在垂柳之下，时至深秋，草木凋零，可本已枯黄的柳叶一到那人面前，却仿佛像要活过来一般青葱而生机勃勃。
那人似乎未料到她会突然出来，愣了半晌，问道：“你也未睡？”
修玉心中一动，点头道：“不知怎得，今夜实在睡不着。”
萧穆转过身去，月光将他的影子打在地上。
他说：“陪我走走罢。”
常修玉未答话，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蟒纹的袍子，抬足推开院门。
院外月色正好，给园中的金桂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
修玉就踩着他的影子，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
他突然停下，回头看向修玉。
金桂映衬着修玉的脸，她芙蓉花味的头油顺着风飘进他鼻子里，竟有一霎那，让他有些意乱情迷。
今夜他算是看透了自己的心。
修玉就这样看着他，只恨天色空蒙晦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清隽的声音道：“常修玉，我后悔了。”
这话说的常修玉不知所谓，口中只冒出个：“嗯？”字来。
萧穆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修玉未躲闪，闻着他怀中柏木般清新的好闻气息，觉得莫名安心。
“我后悔答应你，做不得真夫妻。”
常修玉心里一颤，抬头看向他棱角分明的脸。
他生得那样好，微微一勾唇角，那点点笑意便如同春日江南庭院中片片飘落的白梨花，一朵一朵掉落在修玉心上，惹得她心痒。
修玉看呆了，竟忘了答话。
萧穆又将她往前一拢。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他血气上涌，借着二分胆量三分月色四分酒气，俯身贴着她的耳朵道：“吾心悦你。”
常修玉反应过来，她尚存着最后一丝理智，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把推开萧穆，冷冷道：“郎主醉了。”
只是一霎那，萧穆的眼中恢复了清明。
他是醉了啊。
“小子唐突。”萧穆扶额道：“你回去吧。”
常修玉状似无事地行了一礼，快步回了东院。
怎会不心动，她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只是他.....并非良配。
修玉下定了决心要为自己活上一遭。她想去边疆，快马扬鞭鲜衣怒马，以长枪挑破残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还想去江南，前世她一生长在长安，未曾去看一看那传说中十里繁华的扬州道。
她要找的男子，应当是个温润简单的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好好地走过这一趟人间烟火。
而萧穆......萧穆他身居高位，妻妾子女皆全。便是冯宜君、施婉筠，于秋月待她还算和善，那只不过是她们如今尚有共同的敌人，修玉对她们也算不上威胁。若有一日，树倒猢狲散，这出妻妾和睦，家宅安宁的戏还能唱到几时去？
李璇玑前世生在皇家，见过太多宫闱相争，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当日隋宫之中，阿耶亲手斩了他的表兄，鲜血溅了李璇玑一脸。
她这一杆枪，挑穿了无数人的心脏，却在血亲的鲜血中颤抖着掉到了地上。后来她日日做梦，梦到自她以后的李家，子弑父，父忌子，弟斩兄，母废子......桩桩件件，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正因前世如此，她今生更不愿身陷泥沼之中。
一滴泪悄悄落下。
修玉想，既是无法相守一世，便该彻底斩断情丝。
趁为时尚早。趁她，趁她如今还算不得情根深种。
......
这两日修玉颓废的紧，连看见萧意宁蹒跚学步的滑稽模样都甚少笑了。
粗线条如白苓，也看出有些许不对来，于是便想换着法子地逗她开心。
修玉最喜欢江南的甜食，恰巧唐承荣上任安庆府通判，千里迢迢命人送来几筐安庆府特产的砀山酥梨。
白苓取了梨来，三十几个酥梨，去核去皮，加冰糖霜熬煮，煮上整整一天一夜才得一碗梨汁。再煮些纯净的冰糖霜浆，再取八个酥梨去皮，将酥梨里最嫩最甜的地方削下薄薄的一层纸皮，共取八张。这八张酥梨皮过油炸一遍，蘸些糖浆。八个酥梨剩下的果肉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块，放进兑入梨汁的糖浆中熬煮烹制，等两三个时辰，捞出来放在纸皮上，用银糖丝这么一穿，便成了一道酥梨银丝饺。
整整三天三夜才成了这么一道菜，白苓将这盘点心端到修玉面前时眼睛都熬红了。
修玉虽无甚胃口，看着白苓期待雀跃的眼神，将酥梨银丝角放在嘴里轻咬一口，玉齿相碰，清甜的梨香随着糖丝漫入喉咙，只得唇齿留香。
她笑着点点头，道：“白苓如今的手艺倒有些像我了。”
白苓高兴地要跳起来，道：“二娘说的可当真。”
修玉这说的倒不是假话，这味酥梨银丝饺却是做得极好。她又吃了一个饺子，哄道：“我何时骗过你啊？”
哄得白苓看着她认为与她作对的茯苓都顺眼起来，从盘中夹起了三个塞到茯苓手中，十分嘴硬地说：“我怕二娘一个人吃不完，你也尝尝罢。”
修玉心中暗笑，这白苓看似不好相与，实则心思浅，心性又纯良。谁脑中不会现出坏念头？像她这种女孩子，记恨的快，忘得也快，你只要说上几句话哄一哄，不多时便好了。
修玉心情是好了不少。
忍冬掀开帘走了进来，笑道：“娘子看是谁回来了。”
子苓从她身后风尘仆仆地走入，戴着头巾，一看便是才下船便跑回来了。
修玉面色一动，挥手将屋内人屏退，问道：“可成了？”
子苓看着十分疲惫，卸了头巾，点头道：“成了。说就是明日，所以我们三人才回得这般急。”
三十二.
“那翠枝可按我说的办了？”修玉又问道。
见子苓实在受累，又道：“坐着说话。”
子苓便在修玉身旁坐下，了两大碗茶才算解渴，她缓了一缓，回道：“碧刀一刀一刀片下她大腿上的肉来，挂到船头风干。归途路上并未给她饭吃，等抵了帝京，她的肉也干了，血也要流尽了。碧刀便用她的肉给她做了一碗肉汤，捏着鼻子灌下去，下了穿便拖到乱葬岗埋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身子却止不住地抖，世上怎有这样恨的女人。碧刀做这些事时她和黄升在一旁看得发抖，可碧刀却不为所动，切了她的肉，取出帕子来将刀上的血一抹，只说了一句：“真脏。”
修玉不禁冷笑。
便是如此结果了她，也是便宜她了。这样助纣为虐的渣滓，凌迟之刑、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李璇玑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这记忆的附属品，也包含着原主的爱恨痴嗔。
那时正是原主怀胎十月待产之时，徐宜礼无官职在身，整日没事做，便守着常修玉等孩子降生。这日徐妃传召，说是昌乐公主想去帝京城中看南边新来得百戏班子，几个皇子都有要务在身，便命徐宜礼这个表兄陪她去逛逛。可巧徐宜礼前脚出了门，原主后脚便要发作，袁氏不准她的人随意出门，原主只得命白苓去找袁氏寻接生婆子来。
白苓走到袁氏院子外面，叫着让小丫头进去传报一声。
小丫头哪里进得里屋，转头告诉了翠枝，翠枝掀了帘子出来，盛气凌人地说：“夫人还在午睡，有何事等夫人醒了再说。”
白苓焦急地又跟她说了一遍，翠枝却嗤笑着道：“她何时如此娇贵，不过是羊水破了，还能忍着，等上一等又何妨。”
诚然，翠枝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懂妇人生产之事，可是因为她知而不报，直接导致了原主的苦痛。
袁氏若是知道此事，便是再记恨原主，也不敢拿她腹中的亲孙儿开玩笑。
最后原主汗流满面之下，子苓颤颤巍巍地剪短了孩子的脐带。
这也导致原主自此身子愈发不好，连那本吃不死人的微毒都经受不住，最后香消玉殒。而徐澹阳出生时被憋坏了脑袋，小时候不显，如今都三岁了，竟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璇玑何尝不想全了原主的夙愿，将徐澹阳接到身边教导，可她如今步步为营，实在没有那个手段和精力。她只能等，在等的同时为原主报一报仇。
下一个轮到谁了呢？
“你莫想这些了，好生歇息几日。”修玉道。
子苓问了一句：“明日谁陪二娘去大相国寺？”
修玉解决了一个祸害，心情颇为不错。往后面葱绿的百子戏软枕上一靠，慵懒道：“谁说我要去了？”
子苓恍然大悟。
常修玉恐怕早就未想过要去大相国寺抓奸，如今她管着府里的人员出入，想知道小郑氏的出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何必让他三人千里迢迢地跑上这一遭。
常修玉实在是恨透了翠枝，只不过是想好好地，彻底地折磨一下翠枝。
这世上，再没有比给人希望之后，再让人慢慢绝望而死更残忍之事。
可是富贵温柔乡里生长的常家二娘，怎会有如此高超的帝王心术。
子苓愈发看不懂她，只得低头应道：“想来侧夫人自有考量。”
称谓从‘二娘’变成了侧夫人，修玉敏锐地觉察到子苓的语气有些不对，本想劝上一句，一开口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叹道：“你下去歇息吧。”
李璇玑与她们相处快要一年，早就看清了她们都是为修玉好。可是毕竟她们毕竟只有十几岁，哪里知道人心最可怖，今日你心软，来日便是她将长刀驾到你的脖子上。
弱肉强食，如是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