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朔正坐在参天枫树的坐着大石下，几个小厮丫鬟跪在他面前，他一手拿着木剑，嗤笑着去抽那几个下人。
抽累了，便将木剑往地下一丢，懒洋洋地躺在枫树下吹风。
常修玉远远地便看见了他这般行径，让卫妱带着下人们在旁边看着，她从白苓手中接过萧意宁，抱着她走了过去。
常朔一睁眼睛，身侧的下人们都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再眨了眨，他的亲姑母常修玉映入眼帘。
他向来不怕这位说话都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姑母，小声叫了一句：“姑母好。”便欲起身跑走。
常修玉温声说：“回来，姑母有话同你讲。”
常朔假装未听见，脚底磨了油便要开溜。
常修玉见此，坐在石凳上，一手抱着萧意宁，一手提着常朔的后领子便将他拎了回来。
常朔哪里受过这等待遇，气血上涌，如今管她是不是姑母，便张牙舞爪，伸长了胳膊要去抓修玉。
修玉哪里是能让他轻易伤到之人，轻轻一歪头便躲了过去。
怎料他手上只是虚晃一下，趁修玉注意力全在他手上，竟伸长了脚，要去把正在抬头看枫叶的萧意宁拽下来。
常修玉一手一个孩子，哪里还能腾出手来制止他，可这个时候萧意宁突然低下头看向常朔。小丫头看常朔张牙舞爪的样子也不闹，通往常一样咧开嘴笑了起来。
常朔一见萧意宁的可爱模样，竟一霎间晃了神。
正是这一晃神，给了修玉机会，一把便将常朔甩了出去。
卫妱这个当娘的一看儿子被摔到地上，哪里还坐得下去，即刻动步要去扶他起来。
白苓在身后抓住卫妱的衣摆，低声道：“请夫人相信二娘。”
常朔落在地上，一阵吃痛，正欲开口骂人，一抬头看到萧意宁呵呵地笑得更开心，不知为何心中是半分怒气也无，看得呆了。
萧意宁从修玉怀里跳下去，小鸭子似的走了几步，到常朔面前，不知从何处抓出一块桂花糖糕来，塞到常朔怀里，道：“疼....疼，吃......吃。”
常朔被这个小糯米团子哄得半分怒气也无，抓起糖糕咬了一口，摸摸萧意宁的小脑袋，笑道：“真甜。”
有将糖糕掰了一小块，放到萧意宁嘴边，哄道：“妹妹也吃。”
萧意宁平日最喜欢吃白苓做得甜点心，如今糖糕一进口中，立即甜的她眯着眼睛，笑得月牙弯弯。
常朔见此，不知怎的就和她一起笑了起来。
修玉摇了摇头，暗叹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她又招了招手，带着威严地道：“常朔，过来。”
常朔此时倒是知礼了，不顾还隐隐有些痛的屁股，牵着萧意宁的小手，屁颠屁颠就跑了过来，道：“朔儿给姑母赔罪。”
“那你说说错在何处。”修玉端视着他。
常朔撒开萧意宁的手，拱手拜道：“侄儿，侄儿不应当忤逆长辈。”
“不对。”修玉郑重地告诉他，“长辈亦不是完人，也有做错的时候，长辈有错，你必要更改指正，若劝而无果，长辈还执意如此，此时所谓的‘忤逆’，才是君子所为。你再想想你错在何处，”
常朔想了半日，摇摇头，道：“不知。”
“你错在不肯听他人所言，不尊重他人。古有虞国国君不听劝谏，执意要收取晋国的贿赂，让晋军借道灭了虢国，最终自己也被灭亡了，这就是唇亡齿寒。古之国君如此，今人亦然，不听他人之良言，终有一日会自取灭亡，你可懂了？”
常朔聚精会神地听着修玉教导，他生在人间五年，却从未有人如今日这般教导过他。
他其实并非不愿受教导，而是无人教导。
修玉话音一落，常朔拱手又拜道：“侄儿知道了。”
修玉缓了缓，又问：“我问你，你为何要拿木剑抽打下人。”
说到着，常朔气红了脸，攥着拳头上前走了几步，咬牙切齿道：“那是他们活该。”
“哦？”修玉从容不迫地问道，“你跟我说说，他们为何活该？”
“我那日我在后院踢球玩，听到他们几个说我，说常家怎么出了我这么个败类，说阿爹阿娘合该再生个二郎，若让我这样的纨绔传家，常家迟早要倒了！”常朔愤愤道。
常修玉微眯着眼睛，想这府中的下人着实是太没有规矩了，竟敢私下议论小主子的不是，确实该好好罚一罚。她揉了揉常朔的头，赞扬道：“你做的很好。”
常朔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他本以为做出这种事是定是要被辱骂地，可常修玉却云淡风轻地夸他，让他十分意外。
常修玉对上常朔疑惑的眼神，拉起他的手，解释道：“你只记住，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对有些奸恶之人，宽恕并不是最好的做法，惩罚才是。”
常朔目光坚毅地看着修玉，郑重地点点头，半跪行礼道：“侄儿谨记姑母教导。”
卫妱远远地看见这一幕，暗道这常修玉真是变了，如今是神通广大，便是她父亲卫将军那样的人在常朔面前都无计可施，常修玉如今寥寥几语，就让她儿如此信服。
不过，看见此举的人可不止卫妱。
水榭后面的假石旁，挺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穿了一件银灰色团花箭袖排穗袍，服色与假石融为一体，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那里还站着个人，
萧穆在常府前院跟常侍郎寒暄了几句，他们一个文官一个武官，着实没什么好聊的，萧穆本就是个不愿与人客套之人，用过了茶便随便找个借口，来后院园子里透透气。
行至水榭，远远便看到常朔要勾萧意宁下去，急忙用了轻功要下去抓常朔。
看到常修玉一把将他甩出去，萧意宁又给他糖糕时，他缓了缓。
而后便是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坐在枫树下的石凳上，大的一脸严肃地说着话，那小男孩不敢怠慢，正洗耳恭听。
萧穆之前派竹剑查过，说这常家小郎君顽劣之至，现在到了他姑母面前反倒像个小羔羊似得，看来常修玉教子还是真有一套。
想着想着，他抬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萧意宁看见萧穆，屁颠屁颠地便向他跑过去，一把栽到萧穆怀里，又是嘿嘿嘿地傻笑。
常修玉扶额，若非她是萧意宁的母亲，知道这小丫头实则机敏的紧，不然看她天天傻笑还以为是生出个傻子来了呢。
罢了罢了，多笑笑也讨人喜欢，修玉安慰自己。
萧穆将萧意宁抱起，星目垂下，看向常朔。
常朔连忙行礼道：“见过姑父。”
萧穆冷冷地点了点头，欺负了我老婆还指望我给你好脸色，没门！
常修玉怕萧穆偏宠萧意宁，知道常朔刚刚对萧意宁有不轨之行，怕是要火冒三仗。忙起身拍了拍常朔衣服上的灰尘，道：“衣服摔得这样脏，先去召你阿娘换一身衣裳，再找个郎中看看有无大碍。你想跟我再说什么，等会儿说便是。”
常朔乖乖地行礼退下。
萧穆转头对着修玉脸色便缓了缓，不过也未好多少，问道：“可成？”
常修玉摇摇头，卫妱一直在身边跟着，她还未来得及问。
萧穆转过身去，道：“那我们便用过饭再走。”
“正合我意，”修玉踩着枫叶缓步而行，“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帮忙。”
......
好不容易支走了卫妱，修玉让萧穆带着萧意宁逛逛常府的园子，她自己一闪身到了常夫人的屋里。
常夫人早屏退了众人，正躺在屋子里歇息，一见屋子里多了个人，摸了头上的簪子惊坐起来，大声叫道：“是何人？”
修玉走上前握了常夫人的手，安抚道：“母亲，是我不要她们通报的。”
常夫人一见是修玉，这才半放下心来，训斥道：“你进来便是，何必吓我。”
修玉踢了鞋子，俯身凑到常夫人怀中，撒娇道：“是女儿的不是，母亲莫气啦。”
自从出嫁徐国公府后，常夫人鲜少再见到常修玉这般小女儿姿态，她像幼时般拍着常修玉的背，哄孩子一样地道：“不气不气，母亲不气。”
李璇玑见氛围到了，抬起头问道：“女儿有事问母亲。”
“哦？”常夫人低头看她，“何事啊？”
“十五年前，京中可有谁家的贵妇人身边有圆脸小嘴，眼睛生的极好的通房丫鬟？”修玉问道。
常夫人想也不想，伸手弹了弹修玉的额头：“这种事你还来问我，我看你是糊涂了，这说的不就是你那个豺狼虎豹似的前郎主家吗？你小时候见过那丫鬟，还悄悄问我说这是谁家的娘子，生的这般好看。”
“那怎么我嫁过去之后未见过此人？”修玉早翻过原主的记忆，却是查无此人。
常夫人思忖了一阵儿，道：“我想起来了。是你七八岁的时候，那丫鬟许是做了什么狐媚子祸主之事，自己也以为没脸见人，一头撞死在徐国公府廊柱之上，当时帝京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徐国公一生治家甚严，怎么出了个如此货色。不过京中消息更迭，谁家出了什么丑事雪片似得满天飞，过了几个月也没甚么人提起。等到你出嫁时，更是无人知晓了。”
常修玉低着头遮掩她野狼般闪着利光的眼睛，常夫人一说她便想到了，恐怕那丫鬟并非狐媚惑主羞愧至死，而是另有隐情。
“二娘，你怎的突然问起这个？”常常夫人疑惑地低头问道。
常修玉极快换上一脸笑意，道：“无事，就是想起来了。”
午时的梆子恰好响过，屋外的妈妈轻声提醒道：“夫人，二娘，该用午饭了。”
常修玉支着身子从常夫人怀中坐起，搂着她的胳膊道：“阿娘，我饿了。”
常夫人轻轻撞了她一下，看似抱怨，实则宠溺地道：“你啊，如今都是当娘的人了，还如此孩子气。”
母女俩亲昵地挽着手到了饭堂前。今日是家宴，也不讲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一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坐在长桌前用饭。
常修玉走到萧穆身侧坐下，见萧穆看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以示事成。
萧穆极快地转过头去，举起酒杯对常侍郎道：“小婿敬泰山一杯。”
常侍郎平生最喜别人恭维他，十分受用地点点头，道：“好。”
他低头抿了抿杯中萧穆从渝州府带来的峨眉竹叶青，满意地道：“好酒。”
萧穆放下手中白瓷酒杯，拿起酒盏又给常侍郎到了一杯，道：“此酒正是小婿孝敬泰山大人的。”
常修玉诧异地看着萧穆，常侍郎最喜欢酒，萧穆便拿来从渝州带回来的名酒。
他这个不近凡尘的仙人，今日怎么跌落凡间做起这种讨巧的事，说起这种讨巧的话了，真是稀奇。
他们觥筹交错，修玉埋头吃菜，忽而想起什么来，抬头说起正事：“父亲，我想让朔儿去萧家，顺便在萧家家学开蒙。”
卫妱不等常侍郎开口，急忙道：“不必劳烦二娘了，你哥哥早给他找好了先生来家里授课，只等他到了年纪便在家中开蒙了。”
常侍郎也觉得如此不妥，拿着酒杯的手停了一下，皱着眉道：“好好的一个小郎君，长在姑母家是个什么道理。”
常修玉放下手中的银筷，从容道：“父亲与嫂嫂莫急，不如听听朔儿的意见？”
说罢转头对常朔道：“朔儿，你可愿意。”
常朔正埋头给萧意宁夹菜，边夹便道：“妹妹吃这个，这个好吃。”
一听修玉说要将他接去萧家家学读书，即刻点头如捣蒜，道：“愿意，我愿意同姑母在一起。”
常侍郎撇了他一眼，厉声道：“你愿意也不成，传出去不知道帝京人家该怎么笑话我们常家。”
修玉正要开口再劝，桌下一双带着些暖意的大手突然握住她的手，提醒她莫要再说话。
修玉一怔，知道萧穆这是在提醒她。
她未再说话。
耳侧萧穆清冷地声音响起：“妻嫂不必担忧，我萧家家学正预备改制，今后一律学生都是学五日休两日，若妻嫂思念朔儿，这两日就可接他回来，也算不得长久别离。
至于泰山所思亦是多虑，我萧家自开朝一来便只考武举，家学亦是习武为主，与别处大有不同，即便是您将朔儿送去。日后不但不会落得闲话，反而还会感叹您有先见之名早早地将孙儿送去女婿家习武，不去同考文官科举之人‘内卷’，更早考得功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