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问多少回,他都是这个答案。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紫红的唇微微动了动。
“陛下......”陈皇后再次起身,欲言又止。她认为曜儿没错,是陛下太过偏袒姬婴。
“陛下既然让曜儿监国,便放手让他去行事。左右他读了十多年圣贤书,又跟着您习方法手腕,您便安心调养身子吧!”
皇帝懒得抬眼,调整呼吸,怕乱了真气。
“朕可没教他残骸有用的亲族长辈。”
“可陛下您当年......”
“啪——”
“陛......陛下......”陈皇后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望着重新闭眼的皇帝,身子瘫软坐回梨花凳上。
呼吸急促间,两行泪水流个没完。泪水模糊了视线,将那个冷漠无情的身影一点一点擦除,恍惚间仿佛看见曾经那个唤她“婷儿”的白杨少年。
泪花一次次翻涌,曾经的白杨少年在翻涌间彻底消失......
皇帝闭眼打坐,她的风起云涌、天翻地覆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母后......”姬元曜重重磕头,“不关母后的事,请父皇莫要牵连母后!”
皇帝平静如常。“朕再问你一次,错在哪里。”
姬元曜垂下头去,“儿臣不该一意孤行,为浮屠关征兵。”
皇帝没有一丝反应。
“儿臣......儿臣不该乘胜追击。”
皇帝依旧没有一丝反应,龙榻前的几案上,青龙戏珠小鼎里的香烬折下来,露出点点金色的香顶来,几缕丝烟缭绕,万般尘埃等闲。
姬元曜凤眼微红,“儿臣不该派太平教刺杀九千岁大人。”
“......曜儿......”陈皇后泪水已干。
皇帝耷拉着眼皮,半只浑浊的瞳阴郁无比,缓缓道:“海国虎视眈眈,姬婴这把刀还不到折的时候。”
“太快把太平教拿出来于你没有好处,曜儿。”
一声“曜儿”使他冷眸微滞,被众臣忤逆的屈辱与积累多年的委屈得到一丝安慰。
皇帝长叹一口气,眼神忽然渺茫下去。“于朕而言,不想在羽化前看见子婴死去。”
陈皇后笑出两滴泪来,神色复杂地望向伏跪在地的身影。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恭敬跪地礼毕,姬元曜起身离开,神色如常。
地上独留两滴泪,他的心终究被父皇伤得四分五裂,再合不起来。
不多时,庞公公端着补药进来了,陈皇后接过药来。“出去候着吧,陛下与太子说话费了些精神,今儿再见不了人。”
“是,奴才明白。”
“陛下,该喝药了。”陈皇后盛起一汤匙的药来吹一吹,送到皇帝唇边。
皇帝没有张嘴,缓缓抬手。
陈皇后面色平静,只好放下药碗,去扶他抬起的手,侍奉他靠床头坐下,揽过锦被拦腰盖上。
皇帝这才勉强睁眼来,看向奉到嘴边的药。“朕有长生丹,还喝什么药啊?不喝不喝。唔!”
“咳咳!你......你做什么!”皇帝捂着心口重重咳嗽,几条长长短短的涎水挂在下巴。
陈皇后看着白杨少年而今的狼狈模样,捏住他的下颚,掰开他的牙,在他震怒大惊中将满满一碗药灌下去。
“唔!咳咳!”
皇帝扶着床头止不住地咳嗽,“你......你这个......咳咳!你这个悍妇咳咳!”
“咳咳!朕......朕要咳咳......废了你咳咳!”
陈皇后取出腰间的帕子,慢慢擦着颤抖的手。
皇帝勉强支撑住身子,愤愤喊人来:“庞春儿——庞春儿——”
“庞明儿——庞明儿——”
“庞......”皇帝眉头紧皱,两只枯骨似的手抓挠着脖颈,用带着杀意的眼神质问陈皇后。
“陛下就算您叫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了。”
皇帝痛苦地在龙榻上翻滚。
陈皇后坐到床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那背脊,却又颓然收回手来。“都说爱子心无尽,臣妾瞧着陛下却一点都不爱曜儿。”
“当年贤妃娘娘盛宠,若非臣妾生下曜儿,先皇疼爱皇长孙,您如何从先皇那里得个好脸儿呢?”
“当初您被先皇苛待,您抱着才出生的曜儿说让他成为世上最快乐的皇子。”
“您忘了,臣妾还记得呢。”陈皇后平静的目光穿透时光回到从前,添了感伤与回不去的悲戚。
此刻哑去的皇帝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华服。
他已经老了,老到牙齿都不中用了,不能损她的皇后服制,却扯落他好几颗牙。
陈皇后从回忆中起身,背对着他,挺直的脊背是她作为母亲的责任与骄傲。“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皇帝趴在榻边,竭尽胳膊想要抓住那个狠毒的妇人。
“曜儿很好,可陛下您很不好。”略略一顿,声音低落了下来:“徽哥哥,是你逼我的.....”
陈皇后忽然转身恭敬行跪拜礼,因情绪激动,动作幅度大得步摇钗环叮当作响:“臣妾恳请陛下退位!”
皇帝有一瞬的怔然,双眼快要瞪出眼眶去。
陈皇后屏住呼吸从袖中取出退位诏书,跪走到龙榻前,拔下凤钗扎他的手指,再抓着他的手摁了下去。
“我要你看着曜儿登上皇位!”
“看着曜儿做他想做的一切事情!包括杀死姬婴。”
皇帝嘴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挣扎间抓乱她的发髻。
陈皇后满意一笑,不知自己的眼中一片猩红。
“庞春。”
庞公公很快躬身进来,“奴才在,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呜呜!”皇帝再次激动起来,翻滚下床。
“拿下去好生准备。”
“是,皇后娘娘。”
看着庞公公离去,陈皇后松了一口气,尘埃落定,她放心了。
方才一身铁骨软了下去,爬到皇帝身边,“徽哥哥,婷儿来了!”
皇帝不敢看她猩红的双眼,躲避挣扎着。陈皇后不顾他的挣扎与躲藏,执意靠进他怀中:“养心殿不适合徽哥哥住了,徽哥哥放心,曜儿啊会给您择个好地方,我们一起快乐地活。”
冉子岁本打算偷溜出宫去摘星楼逛逛,封后的圣旨来得突然,她便在突然间成为大越新一任的皇后。
皇后这个身份让她的目标从离开东宫扩大为离开皇宫,原本便难,而今难上加难。
封后的仪式繁琐至极,就像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朝服,无处不挂的首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主人您命真好,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您轻易便拥有了,主人有福气呀!”二妞艳羡。
“是吗?”冉子岁按摩着被冠子压疼的脖颈,“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哎呀,主人与二妞之间分什么你我啊。主人有福便是二妞有福,主人好,二妞便好!”
冉子岁笑不出来。如果不知它的奸计还真会被它感动呢。
陈皇后晋为太上皇后,搬去慈宁宫,将坤宁宫留给了她。听不见良娣、良媛们的喧嚣,一时觉得些冷清来。
但她知道这冷清只是一时的。
紫玉进来呈报:“千岁大人的礼来了,请娘娘亲自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