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问花小院在太阳的照耀下，一片欣欣向荣之势。园中各类不畏寒的奇花异卉此时在和风中，或香气四溢，或争奇斗艳，或夹着鸟叫声抖动身姿。
世子近日无事，又开始于树下舞剑，只是今日这套剑却与以往的都很不同，前半段先是极快，快得都让人看不清招数，随后又是极慢，慢得如一个动态的画面一般，但却让人看着就毛骨悚然。夏星儿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剑舞成这样，一时竟看得有些入神，心想所谓一舞剑器动四方应该就是这样吧。
“你看清楚了吗？”忽然，世子开口对着她说道。
夏星儿见四下无人，才知其在对自己说话，于是连忙点了点头。
“你为我这套剑现场编个曲子如何？”估计是今日心情好，那双向来毫无情意的双眸居然有了笑意，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比往常有温度。
夏星儿回想了一下刚刚看见的招式，疾时如游龙，潇洒又快活，慢时如伏虎，稳健又威猛，这一快一慢，转换之迅速，好像没什么现成的曲子可与之相配，但要现编一曲一时也毫无头绪。她想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委婉地拒绝，遂小心地回道：“世子的剑法出神入化，有仙人之姿，奴婢才疏学浅，不会编。”
“什么叫不会编？”被小婢女这般拒绝，世子瞬间没了刚才的温和之态，转而不满道：“你不是看得懂我给你的曲谱吗？怎么就不会编了？”
闻言，夏星儿一阵苦笑，连忙解释道：“奴婢会看谱这都是小伎俩，但编曲却是需要真正的本事，实在是能力有限、天资愚钝，况且世子这套舞如神作，奴婢即使会编也编不出与之相匹配的。”
世子嘴角微微上扬，又将人打量了一番，说道：“你过来，拿着这个剑，给我耍几下。”
夏星儿忙摆手，“世子这是折杀奴婢，奴婢不会啊！”
世子横了人一眼，不悦道：“究竟我还是不是你主子，叫你做点事，推三阻四的，小心你未来半年工钱！”
听到“半年工钱”几个字，夏星儿眼中忽闪出一道光，本来她就对之前那半年工钱耿耿于怀，如今此人又谈及“半年工钱”，简直就是存心威胁，心中霎时火冒三丈，但她终归不是冲动的人，明白此人不过在试探，也知道要是真把对方惹怒了，说不定就真的白干了，于是想了想，只好咬牙应道：“那奴婢失礼了。”
说着，夏星儿接过对方手中的剑，将剑柄紧握手中，并不自觉地细细看了一下剑身，只见宝剑光芒四射、寒气逼人，霎时让人心生畏惧。随后，她便在世子的呵斥下，摇摇晃晃地扭动着身姿，手中的剑也跟着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直到手中的剑有滑落之危时，她才停住了动作，满脸羞赧地望向自己主子。
世子见人一脸委屈之状，心里暗暗发笑，但却上前握住对方的手，指点着握剑的正确方法，“放松点，手脚这般僵硬，如何有美感？”
夏星儿还没与任何人这般近距离地接触过，霎时脸都红了，内心不由地多了几分忐忑，“奴婢天生筋骨僵硬，所以当初戏团里的师傅才推荐去学古琴的。”
“哦？那你倒很有自知之明！”说着，世子又领着人来了一段弓步直刺和回身后劈，但不知是对方过于紧张还是天赋实在有限，越到后面夏星儿的身体就越显得笨拙，简直就像一截没了生机的木头一般，无论如何指引、如何强行拗，这人的手脚就是没有多大反应。
当动作停止时，夏星儿默默地舒了一口气，世子也不由地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这种资质，确实不是这块料。”
话音刚落，世子眼中竟难得露出了几丝柔光，周身散发的气息也不如往日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夏星儿从未见过这样神态的世子，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不敢贸然出声叫唤，只是静静地站在隔壁等待着。
半晌，世子回过神来，眉宇也恢复了往常的凌厉，冷声道：“下去继续好好研习琴艺吧，下次还是给刚刚那段舞配乐。”
闻言，夏星儿满脸惊恐，忙道：“奴婢愚钝，从未编过曲。”
“你不必害怕，既已会看谱，不妨学着人家创作，质量好坏都不打紧，是你谱的就行了。”
见继续挣扎也没用，夏星儿无奈地低下了头，只是心中无限悲悯，可怜她这个小身板平日里除了要负责打理问花小院所有大小事务外，还得不定时地陪主子练舞奏乐，有时候还要通宵达旦地为主子演奏治病，如今又多了个编曲的工作，请问这工钱是不是该涨涨了？
对于夏星儿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世子自然是不知晓的，但见人有所迟疑，还是忍不住问道：“不愿意？”
星儿想了想，心里确实是不愿意的，但不愿意又能怎样呢？但谁叫你生来无权无势又无钱，既然注定是个奴才命，那就只能认命地好好干，至少这样还能把工钱保住啊！
“没有！”星儿摇了摇头，苦笑地说道：“奴婢只是在思考应该如何完成这项任务。”
世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接着又牵着她的手来到古琴前，让她继续随便奏些曲子。星儿随便翻开一页无名的曲谱，技艺娴熟地开始演奏，只闻此曲不似往常的那般清脆悦耳，而是属于低沉平缓的类型，就像一壶老酒一般让人回味，只是曲调略带了些悲哀与忧愁，听着就让人有些难过。
此曲正是那位死了的世子妃临终前的杰作。
世子听着如此熟悉的旋律，不由地缓缓转身背对着婢女。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在她那位有名无实的“世子妃”还活着的时候，两人最经常做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一人树下舞剑，一人树下奏琴，一动一静，配合得天衣无缝。有时那静谧的女孩也会活泼一番，嚷着让她教舞剑，但那人的筋骨却不如她的容貌那般柔美动人。
世子曾笑着对少女说：“你都僵硬成木头一样，还学什么舞剑？”
少女不服气，一掌就拍到对方的肩膀上，世子假装疼痛，皱着一双眉求饶，惹得少女笑颜如花，“怎么样？知道木头的厉害了吧！”
夏星儿看着自己主子有些苍凉的背影，心中不知为何微微一惊，不由地弹错了一指，瞬间慌了神，但见对方不似上次那般持剑直指她脑门，于是硬着头皮又继续往下弹，而她不知道的是，世子在错弹的那一瞬，刚好眼眶中划过一滴泪，浸湿了面具下看不见的脸庞。
待曲终之时，世子回过头来，见夏星儿微微低着头，耳根子却红得耀眼，心下暗暗舒了一口气，但开口便怒骂道：“之前那半年工钱也没让你长记性吗？”
闻言，星儿急忙答道：“世子，奴婢知道错了！”接着又跪在地上补充道：“上次那半年工钱已经很长记性了，求世子就饶了奴婢这次吧！”
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婢女，不由地轻哼一声，“犯错了就应该受罚！想必上次的处罚还是太轻了才让你毫无悔改，你说这次该罚什么才能让你真的长记性呢？是笑刑、水刑，还是拧耳朵、夹手指？”
从前，夏星儿就经常听见府里的下人私底下言论世子喜怒无常且手段残暴，平日里对犯过错的奴仆不是被吊打晒太阳就是被放到狗群里供疯狗撕咬，如今听见这些实实在在的刑罚，她的心凉了大半截，只觉得原来扣工钱的处罚是这么仁慈的做法。
“奴婢知错了！求世子轻罚！”夏星儿跪在地上乞求道。
世子将人又打量了一番，不由地伸手扣住了对方的下巴，只见人双目通红，强忍着不掉泪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可真谓是我见犹怜，很难让人不动情。
“罢了罢了，下去吧！”最终，世子摆了摆手，破例地饶了她这一次。
闻言，跪在地上早已做好赴死准备的小婢女不由地愣了愣，她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峰回路转，高兴得忍不住裂开了嘴，连忙谢罪后便双手紧抱古琴往外走，结果刚回到世子的内室处，她见到赵野正站在门口，但却不见林嬷嬷和夏十二他们。
夏星儿因不得擅自进入世子内室，于是将古琴递给了对方，“赵大夫，麻烦你帮我放回琴台处。”
赵野莞尔一笑，自然地接过那把古琴，又温声道：“辛苦了。”
夏星儿摇了摇头，说了一下世子在小花园舞剑的事情，接着又以还有别的工作为由离开了。
待世子回到内室时，赵野依旧静立在门框一旁。
“问花小院最近好像没什么需要赵神医的地方吧！”世子深知赵野的脾性，平日里除了喜欢窝在药材堆里捣鼓就是窝在药材堆里打滚，要这位贵人冒头除非有人要死了，否则很难在这种时候遇见。
赵野无奈地摇了摇头，随人一同入座，半晌才道:“宝珠近来身体不适，你可知？”
“嗯！听说了。”世子想了想，又道：“但她向来身体很好的，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赵野朝四方看了一眼，见门窗禁闭，室内也无其他人，又继续道：“是无大碍，只不过······”
难得赵野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若是平日她肯定会打趣一番，但如今涉及宝珠的事情，她也不敢大意，甚至因对方说话支支吾吾的，顿时心生不快，“有什么事情直说，别学人吞吞吐吐的。”
赵野微微抖动了一下双肩，叹气道：“她怀孕了。”
“什么？”世子瞳孔放大，唇色瞬时煞白，“你确定？”
“嗯！把了好几次脉。”
“那嫂嫂的态度如何？”
“她自然不舍，但还是要了堕胎药。”
“孩子没了？”话音刚出，世子心口就一阵痛，难过得有些说不出话。
赵野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没舍得。”
闻言，世子斜睨赵野一眼，随手在桌上抓了只灰青色的茶杯就往人身上扔去，“你们都决定好了还找我说什么?”
赵野看了一眼那碎在地上的青釉杯，觉得有些可惜，“我骗她说现在还不适宜堕胎，让她过些日子先，她也不知道我来跟你说这件事。”
“混账！”说着，世子又朝人扔了另一只茶杯，但却被赵野接住了，“你是想我被那老头打得半身不遂，好让那未出生的祸害继承家业，还是要让夏家全族被诛？”
“你说的什么话？”赵野也激动起来，有些生气地说道：“难道你想宝珠堕胎吗？她年纪都这么大了，既然来了就是缘分，是我们夏家的福分！”
“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这么多年都无所出！要是生了儿子还好，要是生个女儿也要跟我一样吗？”
闻言，赵野瞬间蔫头耷耳，无力地扬了扬手，沮丧地说道：“算了，明日我就给她开一副药，反正还小，没什么问题的。”说着，转身就向门口走去。方要开门，世子就胡乱地扔掉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地上顿时一片狼藉。
“这也不是嫂嫂一个人的事······”忽然，世子开口说道：“我先托人跟朗哥哥那边说一下，嫂嫂那边还是继续好好养着吧。”
赵野停住了脚步，久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