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池雪焰常常想起那个夜晚。
十七八岁的时光里有做不完的卷子, 学不尽的难题, 到处飘荡着听上去对日常生活无关紧要,却对未来无比重要的知识,以及无限的憧憬与希冀。
而他总是能在苍白乏味的日子里找到不同模样的快乐,为自己寻觅, 也只与自己分享。
可在那段漫长又短暂的岁月中, 他回头望时,最难忘的瞬间却来自于另一双眼眸。
像是摇摇晃晃的青春里, 唯一寂静的礁石。
夜晚绵延回荡着的音乐声,悄悄掀起在心间纷涌奔流的浪花。
海潮声始终不曾止息, 吵得池雪焰连平日钟爱的推理小说都看不进去了。
所以他比过去花了更多精力在学习上。
A大的医学院是最好的, 分数线很高。
他以前觉得, 分数差不多够用就行, 懒得追求更困难的高分,不想花费太多心思。
万一没考上,去其他大学念也行,区别不大, 他不怎么在意。
可现在, 池雪焰不再这么觉得了。
他只想考上A大的医学院。
那里和其他学校区别很大。
他很在意。
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 让习惯了他懒散态度的老师十分惊讶。
班主任的电话很快打到了家长这里。
池中原一度以为装酷的时刻又要到了,正要拿出严父特有的暴烈口吻, 却听见老师异常欣喜的表扬。
“小池这段时间的表现非常好, 上课很少睡觉了,不少任课老师都特意跟我提起过,各科成绩也有了进步。”
“……”小兔崽子已在嘴边的池中原突然僵住, “啊?”
韩真真从回不过神的丈夫手里抢过电话, 笑眯眯地问老师:“那太好了, 我记得焰焰的同桌成绩也很好吧,是不是被同桌带动了?”
“对呀,我还以为主要是因为家长的督促呢。”老师也笑着说,“贺桥的学习态度倒确实特别认真,可能真的对小池起到了一些榜样作用。”
“说起来,小池同桌最近的成绩也有提升,应该是互相促进吧,他们俩都很聪明,马上就要高三了,希望他们能一直保持这个势头……”
其实过去的贺桥并没有老师以为的那么认真,只是掩饰得比较好,不像池雪焰一样光明正大。
他有时候会因为想一口气把游戏通关,而忘了写作业,睡醒之后才匆匆忙忙地开始补,实在来不及写完的时候,就谎称忘带了。
喜欢打游戏的贺桥还是买了期待已久的新设备与屏幕,也买了春夏扎堆上市的3A大作。
但他一直没有拆封。
愈发紧张忙碌的高三这年,贺桥没有错过任何一款感兴趣的游戏的新品折扣,也极其克制地没有将时间花在它们上面。
日渐受到冷落的游戏房中,全新未拆的游戏卡带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像在等待一个最璀璨的夏天。
在蝉鸣声格外躁动的那个盛夏,最后一道铃声响起,无数学生拿着透明文具袋走出考场,有人喜悦,有人哭泣,有人怅然。
人流中的池雪焰倒是很平静。
他只是下意识地朝人潮的另一端望去。
片刻后,他看见那个从其他考场里走出来的身影。
校门口等待的家长中,有两个妈妈并肩立在一起。
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妈妈怀抱一袋快吃空的香瓜子,穿着衬衫牛仔裤的妈妈手提一个将盛满的垃圾袋。
边嗑瓜子边等儿子的两个人,在考场外充满感慨地聊完了彼此的青春,终于等到了同样并肩走出来的两个人。
她们对视一眼,目光里写满心照不宣的笑意。
盛小月语气悠长:“哎呀。”
韩真真扬了扬眉:“啧啧。”
缄默的等待结束了,热闹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十七岁那个春夜的随口畅想成了真。
池雪焰如愿以偿地考上了A大的医学院,口腔医学专业。
他的同桌也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经济与金融专业。
在A大对面那所大学的经管学院。
十八岁的盛夏,有一生中最灿烂纯粹的暑假。
时间变得那么长,没有了悬在头顶的高考压力,没有了比肩而邻的同桌关系,贺桥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想来想去,只好常常叫池雪焰来家里打游戏。
新卡带一盒盒拆封,本地排行榜上满是两个不同用户名留下的记录。
常常有不同名字、分秒却相同的两条记录紧挨在一起。
是比现实中更接近的距离。
到后来,还是年长许多的哥哥看不下去了,委婉地提醒他,趁这个假期可以去旅行,不用总是约着打游戏。
贺桥犹豫了半天,不太确定地开口问:“你有计划要去毕业旅行吗?”
池雪焰却回应得很直接:“之前没有,但现在有了,我们一起去吗?”
这次是更坚定也更自然的“我们”。
那个他曾以为不可能出现的“如果有一天”,真的到来了。
贺桥沉湎于他眼眸里浓郁醺然的笑意,出神许久,才格外郑重地应下他的邀请。
“好,我们一起去。”
所以他们抛下游戏与小说,一起踏上了旅程。
搭乘飞机、火车、大巴与轮船,经过天空、山川、陆地与海洋。
从繁华都市到静谧海岛,一路上有蓝色的空气,白色的笑声,还有两个被海浪摇碎的冰淇淋。
青涩懵懂的中学时代有了一个堪称浪漫的尾声。
大学报道那一天,父母陪着池雪焰一起来到学校。
他在熟悉的城市上大学,周围是期待已久的校园环境,也有相处起来不错的室友。
只是仍有一些淡淡的不适应。
大学不再有固定的同桌了。
他高中时代的同桌此刻正在隔壁学校,和他一样,期待着未来簇新的生活。
他们分别走过同一条街道上遍布的松树,分别凝视着同一片蔚蓝的天空。
站在窗前眺望远处的池雪焰想了一会儿,敛起思绪转身,笑着走向正叫他名字的室友。
身处另一所学校里的贺桥亦然。
他与渐渐熟悉的新同学一起去食堂,一起去教室,一起参加社团。
像过去那样,他常常会跟池雪焰互发消息聊天。
“A大怎么样?室友好相处吗?”
“都挺好,就是离寝室最近的那间食堂不行。”
在十八岁的尾声与十九岁的开端,贺桥依然没有告白,没有撕下那张近乎于透明的窗户纸。
爱情正式开始时会想独占彼此的热恋期,与充满新鲜感和新朋友的大一学年,不应该重叠在一起,因为一定会留下有所遗憾的缺失,反而心照不宣的暧昧无论长短,都值得珍藏。
他猜,池雪焰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总是很有默契。
“食堂的饭菜不好吃吗?”
“已经超越了好不好吃的范畴,有点反人类。”
深感好奇的贺桥专门去了一趟A大,在池雪焰的带领下走进那间离宿舍楼最近的学生食堂,果然尝到了终身难忘的黑暗料理。
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在本校食堂吃到配料正常的早餐时,甚至尝出一份令人感动的美味。
“你喜欢吃煎饺吗?”
“还行,怎么了?”
校门口落满雪花的松树下,贺桥等待着那个身影的出现,大衣口袋里鼓鼓的,散发着热意。
池雪焰就这样喜欢上了对面大学食堂里的早餐煎饺。
即使是在寒冷的大雪天,递到他手中的那袋煎饺也是温热的。
所以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煎饺。
在音乐社团出借的排练室里,四处萦绕着震耳欲聋的噪音,池雪焰则一脸淡定地抱着贝斯划水,走神想念着对面大学食堂里的餐点。
他有个室友精通各种乐器,总在寝室里搞个人演奏会,时间一长,他产生了兴趣,紧接着被室友热情地拉去玩乐队。
池雪焰决定学贝斯,这是乐队四大件里最容易被忽略的一样乐器。
这样偶尔想偷懒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发现。
排练结束后,他把中途随手录下的音频发给贺桥,一段满是含糊嘶吼和狂躁旋律的音乐。
片刻后,他接到贺桥打来的电话。
对方的语气充满不确定:“你在学校?这是乐队在排练吗?”
“吉他手被期末周逼疯了,把药理学里的药名编成了毫无逻辑的歌词,说是要尝试一下重金属。”
贺桥像是松了口气,开玩笑道:“所以鼓手和键盘也疯了吗?”
“差不多吧,我们医学生在期末周是这样的。”
池雪焰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笑声,他便也笑起来。
等度过期末,大一就要结束了。
他尝过了这份人生第一次的新鲜,还有另一件新鲜事要去认真体会。
贺桥顺便问他:“下周就考完试了,要出去玩吗?”
“不去了,我打算好好练一下贝斯。”
“有演出吗?”
“嗯,开学后的迎新晚会上,我们乐队要出一个节目。”
“表演药理学重金属?”
“不是。”池雪焰笑着说,“是一首很好听的歌。”
是最适合在夏日将尽时唱给心上人的歌,十个乐队里有九个都排过这首。
“是什么歌?”
“等那天你就知道了。”
池雪焰没有公布答案,只是让他记得要来。
而结束了通话的贺桥,望着久久未曾暗下的手机屏幕,却忽然有了一个答案。
十九岁的夏末,有欢迎新生的热闹晚会。
终于从学弟变成了学长的池雪焰,和乐队成员一起上场表演。
澄净明亮的声音回荡在初秋的夜晚。
那首歌叫完美夏天。
灿烂的,盛大的,与爱有关的夏天。
舞台上有笑容爽朗的主唱兼吉他,气质温柔的键盘,妆容很酷的女鼓手。
还有神情散漫不羁的贝斯手,抱着常常被忽略与认错的乐器,却吸引了全场最多的目光。
一曲终了,台下欢呼鼓掌的学生中,冲上来一个满脸通红的女生,一声不吭地塞给他一大捧漂亮的鲜花,似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下面的学生们顿时像疯了一样开始起哄,青春的荷尔蒙肆意弥漫,有人替她大喊一声:“贝斯手!谈不谈恋爱!”
紧接着,无论男女都开始跟着一起喊。
在轰然袭来的声浪里,贝斯手的视线越过那束近在咫尺的花,一眼就看到了台下人群中的那道身影。
那个习惯了等待他的人慢了一步,便静静地站在昏暗的阴影里,怀里抱着一束粲然盛放的红玫瑰。
它看上去比面前的这束花更美,美得令人想起淡金色的往昔,想起散落在时间长河里的无数光影,想起隐藏在完整文章里的另一重叙事。
关于本不期待的爱情,关于忽然汹涌的青春。
那些清晰斑斓的碎片从旧日浮现,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又似翻涌不息的潮水,席卷着汇聚到那个人身上,波光粼粼地发着亮。
如果有一天,我们,回到17岁,谈不谈恋爱?
这一刻的池雪焰想,19岁也不算晚。
其实他想告诉贺桥,从十七岁那个有歌声的夜晚开始,他就已经听见自己怦然作响的心跳声了。
他想告诉那个人——你是我摇摇晃晃的青春里,唯一寂静的礁石。
但这是没有必要被旁人知晓的秘密心情。
也不一定非要讲给爱的人听。
因为喜欢这种感情,即使缄默不言,也会从本能的举动里流露出来。
贺桥一定也发现了他的暗恋。
所以最终,额前深黑碎发被汗浸湿的贝斯手,随意地抓过倾斜的麦克风,垂下眼睛,语气直接:“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清澈热烈的嗓音透过话筒传遍了礼堂每个角落。
在差点掀翻房顶的尖叫声中,池雪焰长久地凝视着人群中的某一处,精致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一抹很好看的笑。
他站在耀眼的追光灯里,朝台下那个昏暗的方向伸出手,语气明亮:“我看见你带花了。”
“要不要拿上来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