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雪焰想, 他很难拒绝这句听上去十分诚恳的询问。
贺桥编海龟汤的思路实在过于离谱,的确应该多看点经典的推理小说。
至少别再把汤底设定成冷笑话了。
……但池雪焰又不想说出愿意这两个字。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所以他盯着贺桥看了几秒钟,没有说愿意,没有说好, 也没有说不行。
他只是很短促地嗯了一声, 便收回视线, 望向玻璃窗外流动的云, 百无聊赖地看起了风景。
在到处是读书声的教室里, 这声回应轻得像个幻觉, 如同正放映电影的昏暗影厅中, 在角落里忽然咬开一颗爆米花的声音。
只有近在咫尺的人可以听见。
听见爆米花声音的人因而放下了悬在高处的心。
贺桥担心了一个周末,怕这个冷笑话太烂, 起到反效果, 直到这刻终于觉得, 那个与冰箱先生和爱人有关的冷笑话还不错。
因为正在眺望晴空流云的池雪焰是笑着的, 嘴角微微扬起。
片刻后, 他结束了走神,主动说:“明天我带本青春小说来给你。”
他回忆了好久自己以前看过的书,总算想到一本最想借给贺桥的。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喜,同桌愣了一下,才有些笨拙地应了声好。
池雪焰听出他语气里的喜悦,意味深长道:“你会喜欢这本书的。”
贺桥浑然不觉:“嗯,你喜欢的书肯定很好看。”
第二天, 他白天早早地写完了所有作业, 等晚自习的时候, 靠着桌上书堆的掩护, 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池雪焰主动借给他的小说。
旁边的池雪焰还在懒洋洋地写作业, 写腻了就填一会儿自己带来的数独题,换换脑子。
偶尔他会抬头看一眼贺桥,欣赏对方的反应。
在看到同桌的表情从期待渐渐变得困惑,又一点点变成忐忑的时候,池雪焰的心情格外好。
一种大仇得报的愉悦感。
这本青春小说写得一般,是他爱她她却爱他的校园故事,狗血俗套,但是里面有个很好笑的配角。
这个配角特别无厘头,经常在明明很严肃的场合里,突然讲起不合时宜的笑话,毁了好几次男主精心准备的告白气氛,为此经常挨揍。
池雪焰看见贺桥手中的小说,久久地停留在配角被暴躁男主痛扁的那一页。
他放下笔,有意无意地按了按手指,态度十分友好:“喜欢这本书吗?”
“……”这回换贺桥短促地嗯了一声,语气慎重,“很有教育意义。”
看来被冷笑话海龟汤耍了的池雪焰一度也想揍他,只是克制住了。
他看着正做出威胁暗示的同桌,本该觉得庆幸的。
可贺桥的目光却定定地落在了池雪焰的手上,思绪陡然一片空白。
随着动作,原本莹白清瘦的指尖,透出一些淡淡的粉。
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特别擅长打架的样子。
却很适合牵手。
贺桥忽然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见状,池雪焰觉得威胁目的达成,以后应该不会再听到能冻死人的冷笑话了,便准备继续低头填数独。
可身边人不关心小说了,而是冷不丁地问起:“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
现在已经高二,高三近在眼前,同学们偶尔也会一起畅想越来越近的未来。
池雪焰觉得贺桥是在故意转移话题,想了想,决定给他个面子,随口道:“A大吧。”
市里有好几所名牌大学,其中A大的医学院是最好的。
贺桥便接着问下去:“你想报什么专业?文学吗?”
以池雪焰的成绩,考上这所学校毫无压力。
虽然他的同桌有很多兴趣爱好,但给贺桥印象最深的是爱看小说。
“不是,打算报口腔医学。”
贺桥颇感意外,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池雪焰却不说话了,像是不想跟他有太多深交。
所以贺桥停顿了几秒钟后,主动交换自己的志愿:“我想学金融。”
顺便附上格外详细的理由。
“因为我在暑假里跟我哥学炒股,第一次靠自己挣了钱。”
“我爸妈说我运气很好,天赋也不错,适合搞金融,我哥也这么说,还夸我比他聪明。”
“所以我没忍住,把那些挣来的钱都买了礼物送他们。”
“我原本想拿来买新屏幕和设备的,明年春夏要新出好几个3A大作……”
话题越扯越远,本想专心研究数独的池雪焰受不了了,只好回答他:“因为我爸爱吃糖,牙疼起来会哭,那个场面很好笑。”
听到这个逻辑奇特的答案,贺桥惊愕之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对话陷入静止,夜晚的教室里充满了笔尖流连于纸面的摩挲声。
然后他假装淡定地转过头去,忍不住笑了。
白炽灯光映亮同桌线条好看的侧脸。
池雪焰看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也笑了。
两人比肩而邻的关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维系了下去。
贺桥始终没有告白,池雪焰也始终没有去找老师换座位。
因为有了小说做交换,后来偶尔要上交的活动感想,依然是贺桥一人写两份。
现在贺桥学聪明了,除了模仿池雪焰的文风与笔迹,还学会了他敷衍糊弄的态度。
语文老师原本以为池雪焰是因为和语文第一名当了同桌,从而受到感染,终于对语文燃起了热情。
没想到那篇字字珠玑的影评,只是昙花一现。
老师拿着他重新变得糊弄的作文,深感遗憾:“池雪焰,你应该学习一下贺桥端正的态度,这也是锻炼文笔的好机会呀,对写作文有帮助的。”
一贯不听劝的池雪焰,倒难得温驯地点点头:“我一定向他学习,多看他写的作文。”
这篇字里行间全是糊弄的文章,明明也是贺桥写的。
老师瞪大眼睛,忍俊不禁道:“今天这么好说话?我都有点受宠若惊。”
池雪焰继续胡说八道:“因为我发现我确实写得太烂了。”
唯一能听懂的贺桥想笑又不能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盯着天花板。
平淡又快乐的校园时光如流水般逝去。
与池雪焰开学前的预测差不多,他高中剩下的两年果然还是过得很快乐。
甚至比预想的更开心。
比如,池雪焰再也没有收到过让他头痛的早餐,连情书也大大减少,因为许多情书都是趁他不在时悄悄递过来的。
不用处理这些问题让他觉得很轻松。
虽然在这件事上,感到舒心的人其实不止他一个。
贺桥没有任何越界的举动,相处起来跟普通朋友没区别,所以池雪焰权当不知道他的暗恋。
他之前的拒绝态度表现得很明显,贺桥应该知道他的答案。
况且,诞生在青春期里的懵懂感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或许贺桥已经放弃了,如今同样以朋友的心态在跟他相处。
反正,那个送过他牛角包的初一小女孩,早就换了一任又一任的心动学长。
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池雪焰甚至在上学路上亲眼见到过。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蓊郁青葱,穿着高中部校服的男生骑着车,后座上的女生张望着三岔路口,兴奋地碎碎念:“哥,理想型怎么还不来?”
“……能不能别乱说话了,霍思涵你好烦。”
骑车的高大男生嘴上抱怨着,目光却诚实地逡巡着那个路口,特意放慢了前行的速度。
紧接着,路口尽处真的出现了想要等待的那道身影。
见一个爱一个的小女孩将双手扩成小喇叭,大声喊:“知知哥哥早上好!!”
前面的亲哥哥就抱怨道:“扶好!小心摔下去。”
然后,他才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地向另一个骑车过来的少年打招呼:“早上好,真巧。”
模样温和秀气的少年笑着回应:“早上好。”
两辆单车并排驶向清晨热闹的校园,鼓起的校服后摆在风中摇曳。
自行车座上盛满了摇摇晃晃的青春。
在人行道边旁观的池雪焰准确地判断出,这也是一场暗恋。
当他目送骑着车的身影远去,正有些想念牛角包的滋味时,蓦地看见马路对面熟悉的身影。
抖落斑驳光影的梧桐树下,贺桥在同一时间抵达校门口,恰好望过来,朝他招了招手。
马路上穿梭的行人与车流,像被卷起的胶片,从视野里倏然隐去。
穿过马路,走进校门,池雪焰的耳边很快也响起了一句早上好。
明明是寒意尚存的早春时节,温凉的阳光却照得他耳畔发热。
他同时闻见一股芬芳的烘焙香气。
“早。”池雪焰说,“刚去了面包店?”
贺桥背着书包,两手空空,闻言颔首道:“听说出了新品,不是很甜。”
贺桥不爱吃甜食,至今也没有吃过内含满满流心奶黄的牛角包。
两人一道往教室走去,池雪焰顺口问:“什么新品?”
“小恐龙饼干。”
池雪焰沉默了一下,随即简短有力地评价道:“幼稚。”
“味道很香,咬下去特别酥脆。”
“还是幼稚。”
“新品这周买一送一。”
“……”
周末不用上课的午后,池雪焰出现在人气很旺的面包店里,拿起两袋模样幼稚的饼干。
而一旁的贺桥则拿起两个招牌牛角包。
“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
“偶尔也想尝试一下。”
面包店收银台后的照片墙上,贴着一张将牛角包带火的照片,模样可爱的小男孩认真又满足地吃着爆浆奶黄牛角包,他专注的眼神让人觉得吃东西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件事。
池雪焰曾经见过好多同学模仿这个动作拍照。
他今天终于也做了这件幼稚的事。
和贺桥一起。
照片中的那个小男孩也在店里,恰好是他给两人拍的照。
清脆稚嫩的童音喊着:“三、二、一,茄子!”
两个少年一人拿着一个牛角包,各自咬开中间蓬松的酥皮,香软绵密的奶黄立刻淌了下来。
手机镜头及时定格住了这个明亮的瞬间。
池雪焰拿回手机,看了眼照片,总觉得傻里傻气,可又不想删掉。
算了,别让爸妈看见就行。
热心帮忙的小男孩主动问:“牛角包好吃吗?”
贺桥礼貌地回答道:“好吃。”
比他想象过的滋味更好,是种难以形容的甜味。
池雪焰也附和似地点点头,他见小朋友长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毛茸茸的发顶。
小男孩眨眨眼睛,看到他买的另一样东西,眉眼弯弯地说:“小恐龙饼干也很好吃哦。”
池雪焰没忍住,又伸手掐了掐小朋友白里透红的脸蛋,打趣道:“你经常吃这些吗?记得要认真刷牙。”
他正在逗小孩的时候,突然觉得店里的气温大幅下降,仿佛开了冷空调。
池雪焰有些茫然地跟贺桥一起离开面包店时,发现站在收银台后的男生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
他问贺桥:“那个人是不是带领校篮球队拿下联赛冠军的学长?有点眼熟。”
“好像是。”
池雪焰走出老远,还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不禁道:“所以我们学校篮球队的成绩突然有这么大提升,是因为他把对手都冻僵了吗?”
贺桥笑了:“这是冷笑话吗?”
“……不是!”池雪焰瞪他一眼,“少跟我提这三个字。”
“不提了。”贺桥顿了顿,含着笑意低声道,“但还蛮好笑的。”
跟冰箱先生的冷笑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池雪焰顿时不想理他了。
他索性别开脸,看向道路尽头:“公交车来了。”
贺桥回头望了一眼,立刻加快了脚步,往车站走去。
“要快一点,不然会错过这一辆。”
“不会。”
池雪焰语气淡定,走得却比他还快。
漫漫春风中,他们几乎同时跑了起来,追赶那一趟刚好到站的公交车。
车门合拢又关闭,载上衣角带风的少年,还有袋子里蹦了一路的小恐龙饼干,在春光中驶向下一个目的地。
闲暇的周末时光里,两个人先去了贺桥喜欢的游戏厅。
贺桥大获全胜。
然后又去了池雪焰喜欢的桌球厅。
池雪焰收复失地。
等入了夜,再一起去市里最热闹的小吃街吃东西。
两个玩了半天的人都饿了,这回势均力敌,把看上去还行的小吃都尝了一遍。
茫茫夜色里,贺桥看着身边人被风吹乱的碎发,总想起他下午揉小朋友脑袋时的样子,也想起他在桌球台前撑杆俯身的模样。
周围人潮涌动,恰好藏起愈发嘈杂的心跳声。
贺桥没能抓住盘旋在脑海里的任何一缕风,只真切地觉得这个周末过得太短暂。
所以他下意识地问:“一会儿还想去哪玩?”
最好这一日永不结束。
“吃撑了,我想散散步。”池雪焰以为贺桥想回去了,反问道,“你要回家了吗?”
“不是。”贺桥立刻矢口否认,“不急着回去,去哪都可以。”
池雪焰听见他匆忙的语气,觉得好笑:“那我带你去一个有点远的地方散步。”
“哪里?”
“一个关于未来的地方。”
在同桌努力强调自己不想回家的认真语气里,池雪焰突然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带贺桥去了自己想考的那所大学。
穿过满街松树,是两所面对面坐落的顶尖大学。
还是高中生的他们没有走进学校,只在校门处久久停留,凝视着里面近在咫尺又稍显遥远的生活。
那是一个令人憧憬的世界,仿佛闪闪发光。
从校门里出来的大学生勾肩搭背,笑嘻嘻地聊着天。
“要不要去那边买个啤酒?”
“去老公园唱歌都要带啤酒,你还说没分手……”
“怎么了,我乐意行不行?”
“行行行。”
池雪焰做事总是随心所欲,他与贺桥对视一眼,便很默契地跟上他们的脚步。
近距离观察一下,未来可能会体验的生活。
穿过跟大学紧挨着的居民区,是一座有树有桥的大型公园。
刚走进公园,池雪焰就听到远远传来一阵隐约的歌声与音乐。
他诧异道:“真是在公园唱歌啊?”
贺桥也觉得惊讶:“我还以为那是个KTV的名字。”
音乐声越来越近,两人终于看清路灯下的风景。
有点像是露天架设的KTV,但设备很简单,只有一个点歌机,一个时不时被风吹动的投影屏,还有两个话筒,都显得有些陈旧了,旁边却围满了听歌的人。
深感新奇的池雪焰和贺桥默默围观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公园里的老传统了,常有大学生和叔叔爷爷辈的人挤在一起,唱很久以前流行过的老歌。
因为曲库里只有二十年前的歌,一块钱就可以唱一首歌,只收现金。
被他们尾随的那个大学生果然是失恋了,点了一首声嘶力竭的失恋情歌,在啤酒花与几不可见的泪水里疯狂跑调。
但没有听众笑,却有人小声跟着唱。
不同人的目光里闪烁着不同的故事,在音乐声中交错纵横,不必细细讲述,顷刻间消弭于春夜沁凉的空气。
池雪焰就这样站在人群里听了很久。
直到听见身边人说:“在这附近上大学好像是件幸福的事。”
他记得贺桥的志愿,应声道:“A大的金融不出名。”
对方似乎早有预谋:“但对面那所大学的金融学院很好,我应该能考上。”
池雪焰就看他一眼,又不说话了。
倒是旁边的中年男人听到两人的对话,笑着搭话:“你们俩是高中生啊?”
见两人点点头,他一脸感慨:“真想回到你们这个年纪,回到十七八岁。”
池雪焰问:“为什么?”
中年男人的眼角已生出许多皱纹,语气轻松:“弥补遗憾咯。”
“你问每一个想回到过去的人,答案都是想弥补遗憾。”
在这条路上走错的遗憾,与想象另一条路时的遗憾。
正在播放的歌到了尾声,他抓住机会,将手心里攥了很久的一元硬币放到老板面前。
陌生人点了一首二十年前发行的歌,名字叫《17岁》。
安静当听众的池雪焰随口道:“我以前听过,蛮好听的,但我不会唱。”
因为粤语不是这边流行的方言。
贺桥则认真地说:“我会,你要听吗?”
“……不要。”
“……哦。”
下一首歌很快开始了。
陌生的中年人有些生疏地握着话筒,凝视投影屏上旧旧的画面,目光闪动。
音乐声铺天盖地,已逝去的青春与正发生的青春交织在一起。
“来唱情歌,由从头再一遍,
如情浓有点泪流,难避免。”
恰好17岁的池雪焰忽然若有所感地回眸。
他发现茫茫人海中同样17岁的贺桥,正轻轻跟着唱。
他听见那道很轻的声音,也看见那双温柔的眼睛。
“音阶起跌,拍子改变,
年月变,但我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