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婉和乔瑞臣到家的时候, 已经过了子时。
往常合该是万籁俱寂之时,不过这会儿已经是初一,乔家所在的地方正是皇城外权贵们居住的地方。
咕噜噜的马车声不断, 还有门房出来相应的声音和各家门前一盏盏红灯笼,深夜也不算安静。
下来马车后,苗婉看着红灯笼, 鼻尖一酸, 眼泪就掉下来了, 情绪汹涌得她自己都有点措手不及。
“相公, 我想淘淘, 想东东和宁宁, 想爹娘他们了。”在乔瑞臣看过来的时候,苗婉哑着嗓音道。
乔瑞臣手握得越紧,她心里越不好受。
她可怜巴巴抬头看着乔瑞臣,“自打东东和宁宁出生后, 我还没怎么陪过他们, 你说,他们还记得自己还有个貌美如花,能赚能败家的娘亲吗?”
算着时候差不多迎出来的阮衾夫妇和阮嘉笙夫妇:“……”
乔瑞臣知道媳妇心里不好受, 他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哪怕回到西北后, 战事起,他也没时间陪伴妻、子、父母。
他明白那种愧疚,也清楚苗婉本来没必要做这些, 她是把西北当成了真正的家。
守着阮家人, 他不好说太多, 只低低安慰, “等他们长大了,会以有你这样的母亲为荣的。”
苗婉没说话,擦擦眼泪冲着迎出来的舅舅和舅母露出个笑来,大过年的哭哭啼啼不成样子。
可相比对这呼吸都需要算计的京城,她确实更喜欢西北,那里才是她的根。
阮衾娘子李氏上前拉着苗婉的手,“饿不饿?我叫人炖了鸡汤,下碗面条很快,菜都是现成的,这会儿做也来得及。”
苗婉跟着大家往里走,小声在舅母面前念叨,“那肯定是饿的,这一晚上我和相公就一人吃了一小块压缩饼干,茶都不敢喝一口,生怕中了旁人的算计。
也不知道陛下和娘娘到底是怎么能在宫里住下去的,怪不得宫里人都窈窕,我猜是饿得。”
李氏哭笑不得,却也没反驳。
她入宫为圣人作证时也经历过那种忐忑和小心翼翼,要不怎么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呢,能住进去的人确实都不是善茬。
苗婉就在门口情绪失控了下,过年她不会叫大家都跟着不开心,没多会儿就叽叽喳喳开了。
在饭厅内,一家子都带着笑,听着苗婉用略微沙哑的小嗓音吐槽宫里那些事儿。
与此同时,最不是善茬的那对夫妇,这会儿还发着狠,到底是在大年初一见了血。
离太极殿和甘露殿很远,几乎要呈对角的崇德殿内,圣人和齐望舒都面无表情坐在软塌上,也一人端着一盘子点心吃。
门外是被堵住了嘴都挡不住的含糊惨叫,门内几个人全都跟烂泥一样摊在地上,丝毫没有影响二人的食欲。
等吃的差不多,圣人放下碟子,居高临下睨着其中还算能跪得住的一个内侍,“朕不问谁指使你们的,朕只想知道,你们都做了什么,还要做什么。”
那内侍垂着头跟死了一样,一声不吭。
齐望舒擦了擦唇角起身,从自己的宫婢手中接过一把利刃,走上前,毫不犹豫扎进了他被压在地上的手背,不出意料得到了一声惨叫。
“让本宫猜猜,给本宫下毒,还给乔家人下毒,贤妃允了你什么?
你是没了根的人,无外乎就是许你过继子嗣或者家人的前程,其他的你是享不到了,若是你不肯说,本宫就随便猜猜。”
齐望舒面上多了一抹轻描淡写的笑,眸底冷漠如冰,“猜错了你也多担待,宁可误杀不可错过的道理,想必不用本宫与你多说,是吧?”
她像是不指望这人开口的模样,起身对着孙成吩咐,“去查,但凡跟他有一点关系的,全都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那内侍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被逼得几乎淌血,声音嘶哑,“贵妃娘娘如此滥杀无辜,心狠手辣,就不怕遭报应吗?”
齐望舒冷笑出声,“往大义里说,你们想要毒害贵妃和乔家,影响西北大局,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为此承担血债,你都不怕遭报应,本宫怕什么?
往小了说,本宫敢对天立誓,杀的每一个人,本宫都能能承担得起后果,你能吗?”
那内侍瞳孔剧烈挣扎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齐望舒轻嗤,“孬种,你们只是棋子,也配质问本宫?就算是你们的主子,为了一己之利,置天下和百姓于不顾,也没这个资格。
老人说故土难离,连家国都可以抛弃,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带着你们这些鬣狗,将来投胎连畜生道都混不上,还敢在这儿跟本宫谈报应?”
说完这些话,她瞪了孙成一眼,“还等什么?立刻,马上去!若有漏网之鱼,你提头来见。”
孙成赶忙应诺下来,扭身就要往外走。
那内侍眼神中闪过恐惧和挣扎,在孙成踏出门之前,大吼出声,“不要!不要!我说,我说……”
有一个说的,其他受了酷刑的人也坚持不住了,好几个人都呜呜着愿意交代。
等人都出去后,圣人起身给齐望舒擦手,轻叹了口气,“朕都说了,往后万事有朕,你不必再跟以前一样……”为朕做刀,干这些死后会背负孽债的事情。
齐望舒捧住圣人的脸亲了他一下,打断他的话,“我愿意的,我知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陛下只所愿,也是妾之所愿,谁来动手又有什么可计较的,您还要跟我生分了不成?”
圣人定定看着齐望舒。
血碑书引起的心痛和愧疚,宫里宫外各种算计引起的厌烦与焦虑,还有因江山社稷不稳定引起的沉重压力,这一刻,都在齐望舒的眼神中消弭许多。
他的舒儿,许是没有其他女子那般温顺,懂事,她漂亮得几乎算得上嚣张,但她却是最懂他的人。
圣人揽着齐望舒往外走,声音不大不小,“朕只是心疼你,待得西北安定下来,朕想立你为后,往后朕来伺候皇后娘娘可好?”
齐望舒这会儿声音没了冷厉,又恢复了往常的妖娆,“那还要看某人表现,他伺候人的本事呀,真的不怎么样。”
“那朕让他多跟乔子承学学。”
“也行,不要求他交束脩,只盼着将来他别欺负乔家人才好。”
“瞧贵妃娘娘说的,你不也是乔家人,谁敢欺负你……”
两个人的声音在夜色中越来越远,独剩朱红的羊角宫灯,仍然晃晃悠悠,遮住了大年初一不该见到的血色。
大年初二,是该走娘家的日子。
但在乔家,乔蕊还不到嫁人的年纪,在西北看孩子呢。
至于阮家人,李氏已经没了娘家,阮嘉笙的媳妇白氏娘家倒是尚在,不过是在江南道,也回不去。
索性就还是闭门谢客,家里人一起热闹一番就成。
本来阮衾和李氏是这么想的,谁知道待得天亮后,就听到外头动静不小,像是有人折腾着要出门。
过年阮嘉笙这个读书人也不会出去访友,阮衾夫妇不做买卖的时候也不爱出门,要出门自然只会是苗婉。
若乔瑞臣出门,也不会这么大动静。
苗婉初二出门能去哪儿?
阮衾和李氏对视一眼,想起被苗婉要过去的嫁妆单子,顾不得吃早饭,都赶紧出去找苗婉。
“阿婉,你要去景阳伯府?”
苗婉今日换了身装扮,是西北常见的胡服大半,大斜襟的束身长袍,褚色为底,黑色穿插,脚上蹬着一双尖头鹿皮靴,底子是三公分的杜仲胶。
这身装扮让她整个人显得利落又高挑,连手腕上都带着铜制的束腕,手上还带着一二三四……八个戒指,除了大拇指空着,其他手指都用上了。
戒指的样式也很奇怪,戒面像是个小馒头一样大,小馒头上还有个小尖尖,一攥拳……嘶。
阮衾忍不住深吸了口气,赶紧劝,“大过年的,甭管你多有道理,打上门去少不得就要没理,若是被人搞到京城府尹那里,连圣人都不好护着你啊。”
苗婉笑得灿烂,“谁说我要打上门去了,这些戒指不是为了打人的。”
李氏不信,“那是为了什么?”
苗婉笑眯眯扭开戒指,露出里面的东西来,“只是看起来唬人的,省得他们有事儿没事儿就上前扇巴掌,让他们以为这东西跟护甲套似的,也不会想到里面还能藏东西。”
阮衾看着那黑乎乎的丸子,脸色更惊悚,“你要毒死苗家人?”
“我又不傻,舅舅放心,我什么都不打算对他们做,您放一百个心就是。”苗婉轻描淡写继续叫人往车上装东西,一箱子一箱子往马车上抬,“最多就是让老天爷给他们点教训。”
阮衾夫妇:“……”不是,老天爷你都能支使了???
可是苗婉明显不打算跟他们多说,景阳伯府倒是没再上门来恶心她。
可苗婉一直派人盯着景阳伯府呢,王氏将她那个老子娘和堂哥找过去,让他们花钱找人散播谣言。
谣言说她苗婉是被恶鬼上身了,用了什么五鬼运财术才能赚钱,其实赚得都是其他人家的财运,说不准还有大岳国运。
王氏这是想用众口铄金的法子,让人一把火烧了她,或者乔家呢。
对方既然敢拿神鬼来说事儿,她若是不回敬一二,实在是对不起那对渣。
苗婉忘了是哪本小说里看过,最开始火·药的运用,其实有人用来炸了别人家里,宣扬为天谴呢。
她手里是没有火·药,但是她有火铳啊,用好了,这‘天谴’保管不比火·药差。
准备好了东西,苗婉和乔瑞臣也吃完了早饭,夫妻俩就准备回娘家(找茬)了。
阮衾还是想不明白,“你这上门,作甚还要带那么多礼呢?”
他觉得自己就顾虑够多的了,才叫景阳伯府现在还能蹦跶,谁想到这外甥女比他顾虑的还多?上门找茬都要带着礼品登门?
李氏拉了他一把,“你管那么多作甚,阿婉还能吃亏不成?”
她刚才问了车夫,都是昨晚上几个昆仑奴特地从乱葬岗搬回来的乱石放在箱子里,这东西做礼,送去景阳伯府正合适。
苗婉觉得自己也没啥坏心思,她只不过是对景阳伯府的一群渣,表达了自己对他们最美好的祝愿和诚意罢了。
那剔红菱花镶银角的木头箱子也值不少钱呢,拆了凑吧凑吧还能做棺材用,一点不掉份儿。
乔瑞臣听了媳妇的话,还一本正经点头,“便宜他们了,早知道我昨日就叫人找些铁皮角的槐木箱子回来。”
槐木装鬼,更合适。
苗婉捏捏他鼻尖,她从不吝啬夸奖乔白劳的识趣儿,“相公你肚子里的坏水儿越来越随我了,咱们这是不是就叫妇唱夫随?”
乔瑞臣:“……”你高兴就好。
可惜的是,苗婉没能高兴太久,她与该汇合的人汇合后,规规矩矩诚诚恳恳送上门,来景阳伯府尽孝。
问题是,车夫敲门半天,景阳伯府就是不开门。
门房只有一句话,“我们家今天没有外嫁的娘子归门,别说什么阿猫阿狗都上门来打秋风,赶紧滚。”
苗婉气笑了,“怎么着,没两天功夫,又开了回祠堂把我逐出族谱了?苗家的祠堂倒是也够随便的。”
门房不吭声,门口想着给苗婉下马威的嬷嬷忍不住了,扬声怒骂,“咱们苗家就没有那狼心狗肺状告亲父的贱种,还想着登上苗家的族谱?我呸!我一个做下人的都知道,这种不孝的玩意儿,当初生下来就该放在尿桶里掐死。”
乔瑞臣听得脸色发冷,上前一步就想去踹门。
苗婉拉住他,并不在意这嬷嬷的话,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不是说王氏娘家那老太太更能喷粪吗?
她跟能喷粪的计较什么,听进心里她生气对方就得意,对乳腺还不好,那她多亏啊。
所以她笑眯眯冲着阿墩挥挥手,“娘家可以不认我,但这孝道嘛,还是不能不尽,一码归一码,这会儿尽了孝,回头奏请陛下请羽林卫上门帮我要嫁妆的时候,才不会亏心啊。”
这时候周围早凑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不过看热闹的瞧着周围乌泱泱的人,都没敢开口议论,只看着阿墩将马车上十几个体面箱子抬下马车,还抬下了两个梯子来。
而后昆仑奴带着人利落爬上墙,将一口口箱子扔进了景阳伯府,守在门口倒座房旁边的下人差点被砸个正着,惊呼声不断。
“这是什么?”
“都是石头!这就是那贱种的孝心?”
“都给我扔出去。”
阿墩嘿嘿笑着扬声道:“这可都是乱葬岗精心挑选来的好石头,最适合堆坟头了,提前送给伯府的长辈们,早晚能用得上,我们夫人说,这点孝心,长辈们可千万别太感动。”
他第一句话说完,里面就传来了婢子的尖叫声。
乱葬岗的石头,不知道带着多少阴森晦气,大过年的沾了这个,一年都好不了了。
那嬷嬷也拿了一块,想要砸出去来着,这会慌忙扔了石头,气急败坏叫人开了门。
“来人呐——”她想叫府里的家丁将苗婉一行人抓住。
谁知门刚打开,里头的人就被人踹开了,身着铜甲的羽林卫握着刀往里走,十几个昆仑奴排成两排,护着乔瑞臣和苗婉缓步下了马车。
苗婉踩在被推倒的嬷嬷身上,笑得特别灿烂,“谁告诉你们,我是下回才请羽林卫来啊?年前你们满府都不都还急着投胎?我这个被逐出宗族的外嫁女,最后尽一次孝心,怎么也得满足你们。”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映得苗婉脸上的笑热情极了,却叫那嬷嬷浑身打了个颤,从心底迸发出一股子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