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炉上烹茶着热茶已飘香四溢，今日风雪已有消散迹象，露出淡蓝天光，却是好看得紧，沈修做了个请的姿势，“阁下可安眠？”
“甚好，”思无邪浅吟一笑，接过对面递过的暖茶，“多谢沈公子妥帖安排。”
说完他状似无意扫了眼那十余担糠饼，道：“沈公子如此慷义实乃百姓之福。”
“不过顺手为之罢了，天灾人祸苦的也只是这些贫苦家的百姓。”化名沈修的鬼修宜当起大善人来有模有样，叹息一声，“我也不过是祖荫庇佑，靠着家财过活，约莫也是守不住了。”
三言两语便言说了身世。
“不知沈公子以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思无邪敛下眸中深意看着他，倒好像不过闲话闲聊。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沈修顿了顿，“我等也不是迂腐守旧之人，这六月飞雪，酷寒难耐用常理解释不通，那镇上的守理人派人去了好几次城上要个道理，也没见人回来说道说道。”
说完，他抱着炉上热茶灌了好几口热汤。
思无邪神识试探不出，也一饮而尽。
这一个偌大的院子仅一老一少却能保持如此洁净本就可疑，另有十余担糠饼，就是通宵做也做不出，那老妇人如何做的？但这二人皆是长寿凡人相，是妖是魔他一看便知，如此不加遮掩却又引他怀疑又是为何？
沈修全然一副少年公子哥模样，指派完如何分饼，其余事一概不沾手。
还是思无邪见着场面太过热闹，上前帮着协理昨日那群汉子前来分担糠饼。每家每户以人头算，每人三个饼。
思无邪要目送几路人出发，沈修且等他随意。
待思无邪跟着在外走了一趟回来，入门前两指一点烧了从守理处拿到的祖籍。
世代为匠，一手造木之术远播上京，也不是作伪。
沈修在外亭一手持茶，一手捻着枚棋子，苦思冥想，见他回来只招呼他过来饮茶，连话都赶不及说。
思无邪几步走了过去，低头看得一阵便执起了黑子，棋面顿时顺畅起来。沈修眉目一扬，白子跟着落地。
黑子触手既无温润之感，也无僵硬之息。非玉非石，果是……木头做的。思无邪正持子细观——
“哎呀，哎呀……”突然厨房里奔出那老婆子哎呀两声，接着一道身影快成一团虚影，从厨房门直窜向廊下，几个纵身没了身影。
沈修和思无邪执棋的手一顿，循声看去，那老婆子从厨房里跛着脚咚咚出来，扒着门框指了那边喊：“公子，公子，跟着那公子的客人抢走我们一担饼，跑了。”
“……”思无邪错愕看去。
不器睡足了正从后方来，迎面一道虚影晃身错过，错愕间：“天……？”
没影了，跑得忒快，鬼追来了？
不器找他家殿下，几步路就见那老婆子扒着门一脸懊恼不满，怎的了？
沈修瞬间恢复诧异，手下一子，也没多言，一挥手：“无事，接着再做罢。”
“嗳，好。”老婆子叹气一声又迈进厨房，来得客人好生无礼。
“给沈兄添麻烦了，”思无邪致歉，“我代友赔罪。”
“无邪兄不必如此，左右不过是一担饼。不过，就算是赔罪，也当冤有头债有主，你说呢？”沈修一言并未看他，好似无意提及，顺嘴一说。
思无邪却从中听出了几分意有所指。目光不动声色从他面上掠过，见他只盯着棋盘苦思，刚才那番话仿佛并非出自他口。
“是这个理。”思无邪点头，跟他又一道下起棋来。真正入局才发现另有乾坤，看似缠绵之局却又带着绞杀之态。
不器千年里顶多沾了些墨水，对琴棋风雅之事一概不多看眼，站旁边左看右看，闲慌了见没人注意他，他遛起了院子。
风雪果然停了，东方位一轮金乌跃上，大散璀璨灼人之感。但闻四处化雪清泉，院外一阵一阵人声喜庆嘈杂。
千年难遇的风雪，严寒飓风要冻死人，这说停就停了，连上峰来的旨意都没到一切都渐暖。
沈修盯着一院子做好的糠饼，发愁。
昨日那群汉子，今日担的糠饼刚送了两户人家，突然看到草青菜盛，鸡鸭鹅都活动起来了，一家家的喜不自来，委婉拒绝了他，“呸，太难吃了！”
那汉子横眉冷竖，正要大骂，那些人又赶紧补充道：“替我们谢谢修公子，改日定当做好了席面请修公子上座。”
为首的一脸憨相连连鞠躬道谢：“修公子，大家伙儿田里的庄稼没冻坏，竟还可以吃，这段时间咽了不少的粗饼，大家伙儿都新鲜着呢，想要吃一吃家里的青菜。”
“嗯，是这个理。”沈修点点头也不为难，也是，就这个糠饼，给那扁毛畜牲吃都得挑三拣四，何况这些人吃了几十日了。
只是，当初那小家伙儿不就是被这饼延了一晚上命，否则如何能等到她。
沈修盯着一地箩筐的饼。
“不如将这些饼卖予我罢。”思无邪走了过来。
沈修侧身看他。
那汉子左右看看禀报完拱手行了礼也归家去了。
须臾，不器苦张脸拿出乾坤袖收这二十多担的糠饼。他那乾坤袖可是织女们花了半个月绣出来的，竟然装这劳什物，这，这，这天机什么时候还好这口？他昨日可尝了，跟嚼土似的，要不是见他殿下硬是吃完了一个饼，他就是多一口也不吃。
他有机会可得去司命星君那偷偷查查命簿。他正唉声叹气地收着糠饼，想着还要爬天梯送回天庭，不禁苦从心来。
转头一看，殿下神情似有些不对，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沈修一副震惊地望着不器呲溜呲溜往一袋子扔，眨眼间数担糠饼凭空不见，杯中茶水滴答滴答。
“这，这是何妖法？”沈修终于找回声音，惊愕地瞪着不器那繁花五彩的口袋子。
不器见沈修公子一脸震惊盯在他手上，他再一脸震惊顺着视线看回来，哇的一声，整个人来不及抬头看一眼顿时原地消失。
沈修再次神魂惊惧到目瞪口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腾云空中的不器甚至不敢回头看，几个急纵朝西边连滚带爬。
次日，思无邪无可奈何带上一介凡人沈修上路。
此行种种皆为疑点，明知此人有疑，思无邪虽多次打探未知，但不如顺手将他带在身边。只是走出半盏茶时辰突然想起那老妇人该如何，却见身后紧拉着他衣摆那人正诚惶诚恐左观右看。
罢了，他定然已有安排。
泾阳城，不过半日时辰，到了。
两人从泾阳城北城门而入，一进城门，扑面而来的繁荣景象与想象中不同。街边小贩吆喝各种小玩意，吃的喝的，临街处处是，一座巍峨庞大的城中楼阁不远处挺立，红纱灯笼如盛会摆开。
沈修显然是熟手，又适应力极强，先头还沉浸在腾云驾雾的惊愕中，此时便领着思无邪从城门口咸甜豆花儿一路吃到了客栈。
见他处世行为与寻常人家的公子哥无异，越发如此，思无邪便越确信。
要了两间上房后两人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思无邪无可奈何难得失了风雅被他拖行一路。凡间吃食烟火气太重，于神身益处不大，但他下界重塑烟火，经六轮洗涤，是以倒开怀尝了遍。
“小二。”沈修顺手揪住店家小哥衣领，人一个踉跄。
“客官，有何吩咐啊？”小二不明所以梗着脖颈。
一路上也没光顾着吃，这些小贩为了让他照顾生意能说多精彩就有多精彩，他俩听了一路，各有各说辞，沈修道：“我看也没什么异常，为何说你们这闹鬼？”
店家小二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压着嗓子道：“二位公子有所不知，这半月以来，每晚亥时过半，街上挂着的红灯笼齐齐熄灭。城门自动大开，一束绿光，有人说是鬼火，那绿鬼火把路照得锃亮，一直能打到对街墙上去。最可怖的是，那光还能拐弯，七拐八拐，只要是人走的道全是绿的。这个时辰人都刚睡着，要是没睡的一定亲眼见过。”
又是一道新说法，这一路听来，有人说子夜鬼敲门喊三郎，有人说鬼趴他耳边要跟他双修，还有人说那鬼就在他头顶一晃一晃荡秋千。沈修笑着看他身临其境般描述，思无邪倒了杯茶水给这小二。
店小二讲到精彩处也没注意，一手接过仰头灌下一边惊悚着张脸接着说：“不过谁也睡不着，睡醒的也得被惊醒。因为半个时辰后就能听见蹦跶蹦跶的声音响起——哒哒，哒哒......”他作势拿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
沈修神色一凝，一手抓紧了茶杯，皱着眉头：“为何是半个时辰？”
“我掐时算了的。”小二对这免费听故事还打断人话头的客官不满意撅嘴。
“只见街上，凭空跳来一大群鬼，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舌头这么长的，有拿着脑袋蹦的，还有骑在另一个鬼身上的……”店小二手舞足蹈地跟他们比划，如此具体还生怕他俩不信。
“这一路，倒是不曾听闻如此清晰。”思无邪打断店小二喋喋不休的形容。
“客官可是不信？”店家小二又压低了声音左右看看，就跟那鬼在他耳边监视他一般，“那是他们睡完一觉就忘了，我可不一样，我那天开了窗瞧仔细了，吓得好几晚睡不着，这不，您二位瞧瞧我这眼下乌青。”
沈修打量他，果然眼皮下乌青发紫。听得差不多了，横竖城里没死人，他有些困顿，挥手赶人：“行行，下去吧。”
“哎，说来这鬼一堆一堆来也没害人性命，”小二挠了挠身子，边走边继续，非得说完才走，“虽是恐怖了些，但一来二去大家也习惯了，每天照常该怎么过活怎么过活，不过听说府大人已经找到仙师来驱鬼。”
他又挠了挠：“那小的先下去了，客官有事唤我就行，我家老板凶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鬼上身了，这几日动不动就骂我。”
说完故作悲戚地耸了两下肩掩门去了。
“等等，”思无邪上前扯了小二的后衣领，“你身上有虫子。”
说完，将蠕动的青虫从衣领上拈了出来给他看。
“咦——”小二嫌恶地抖了抖，又左右翻了翻自己衣服，才千恩万谢地下楼去了。
沈修若有所思的神色一闪而过，盯了眼那手指上捏着的青色肉虫。
青虫在指尖化为乌有。
“无邪兄，你可是看出了什么？”沈修问。
“不出所料，城里的人都被鬼上身了。”思无邪走至窗边，两指在眼睑上一抹，向下看去。
“啊？”沈修一副惊愕神情，似是不信。
思无邪回头：“想看看吗？”
“如何看？”沈修也走了过去，青天白日的，什么鬼还能上街了？
思无邪让他闭眼，伸手在其双眼间一抹，“睁开看。”
沈修一睁眼，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街下走卒凡客身上皆有一只面目青肿，双眼呆滞模样，头顶绿光的鬼魂或抱或搂或骑…..
“这这这……”沈修一脸不敢置信，离窗数步。
“刚才那店小二在跟你我说话之际挠了数次身体……”思无邪关了窗，有鬼头注意到了他们这一扇窗。
“挠身体有什么问题？”沈修不解，说着他也想挠两下，忍了忍没挠。
“鬼上身带来的不适感，”思无邪倒了杯茶水给他，“毕竟是阴灵入生灵。”
“这从何说起？”沈修一时不知是好奇多于惊悚，“所以你刚刚是试探？”
“嗯，” 思无邪点头，“他的颈部已经青紫。不仅是他，一路走来，街边店家给你拿吃的时候，手臂不小心露出来的部分也有青紫痕。”
“啊？这这这…….”沈修一想刚才逛了不下五十家小摊，这五十多个店家都是…….不止，是所有人都成了鬼。
“妖魔鬼怪上人身会留下痕迹，妖魔上身如藤萝蔓延，而鬼上则是留下青紫痕迹，仿佛击打留下的外伤，按压无丝毫疼痛。”思无邪说。
“那，那你不早说，早说，我就不吃这么多东西了。”沈修一时想吐。
思无邪继续说道：“鬼上身留下青紫痕，有人天生肤质灵敏，他们才会时不时挠一挠。还有，这也是他们不再害怕每晚鬼军逛市的原因。说来他们几乎是半个鬼了，只是神志尚未被迷住，以为做梦而已，到了第二日只会觉得疲倦焦躁。”
沈修又是惊又是恶心：“原来如此。”说完又打了个寒战，若非面前是个仙人，他可不敢如此谈论，万一招来鬼上他身可不是好玩的，“你快看看，快看看，我又没有鬼上身。”
思无邪盯着他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