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排长和阿虎的那次对决,我主动站了出来担任发令员和裁判,虽然这是他们个人之间的较量,但一个是值班排长,一个是连部通信员,让其他人出面容易陷入两难的境地,我不允许有其它不利因素对这场较量带来干扰。
随着一声清亮的哨响,两个人都好整以暇地站上了起跑线。
雨下得越发狠厉了,雨水拍打在他们的迷彩帽上,汇聚成一道道水流,水流顺着帽沿的弧线向下淌,然后直接朝着脖子里灌进去。但他们却没有丝毫在意,都微屈上半身成起跑预备姿势,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预备——跑。”我非常干脆地下达了口令,手中的秒表同时开始计时。
话音刚落,两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反应都很迅速,在方面可以说是不相上下。也许是还不知道对方的真正实力,第一程的100米跑,两个人都还有所保留,谁都没有提前发力,所以拼了个势均力敌。
在跑道尽头转过身来之后,紧接着就要开始通过障碍。二排长胜在身材高大、动作迅猛,几个大步就率先跨过了壕沟和独木桥,很快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虎也不甘落后,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等来到高板跳台前,阿虎也开始发力了,凭借自己身体灵活的特点,一个双立臂踩板越上高板,然后在跳台上做出几个飞快地跳跃,很快就将差距拉近。特别是在翻越高墙时,他抬起左脚在墙面上用力一点,上半身顺势贴上了墙壁,然后双手在墙头上一借力,右脚便跨过了墙头,身体也落到了高墙的另一边,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令人叫绝。
“好!”“有两下子!”队列中有人发出了几声喝彩。
就在大家还沉浸在阿虎精彩的表现中时,他们已经先后通过低桩网,在障碍区尽头的标志杆处折返,此时两人的差距也就不到一秒钟。
折返后,两个人的比拼更加激烈,虽然还是之前的八个障碍,但是按照训练大纲的规定,有些障碍在反向通过时必须采取和正向通过不同的方法,更加考验身体的灵活性。
这时,阿虎身体灵活的优势充分体现了出来,逐渐拉近了和二排长之间的差距。但二排长也不是吃素的,身体素质实在是太强了,在通过弹坑时,只见他毫不犹豫飞身而下,落到1米8深的坑底后双膝微曲,两脚一发力,双臂挂住弹坑边缘,整个上半身就已经露了出来,看上去丝毫不费力,这套动作之刚猛迅捷,简直令人咋舌。
就在他们通过所有的障碍,转身进入最后的100米跑道时,两个几乎是并驾齐驱。
最后这一程100米的冲刺,可以看得出二排长和阿虎都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们一边奋力奔跑一边大声地嘶吼,两条腿如同风车一般在地面上交替蹬踏,溅起阵阵的水花,脸部的肌肉在剧烈运动中颤拌、扭曲、平复,周而复始。
他们的表现已经征服了在场所有的人,大雨中有无数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最终,二排长第一个冲过了终点,阿虎仅仅落后一个身位,热烈的欢呼之后,训练场上响起了阵阵掌声。
等稍微平稳呼吸后,二排长对着阿虎喊到:“你小子素质还不错,确实有骄傲的资本。不过你今天还是输了,回去再好好练两年吧。怎么样,现在服不服?”
阿虎显得很不甘心,一脸不忿地嘟囔了一句:“牛什么,下次谁赢还不一定呢。”说完便向着队列中走去。
“站住!”我厉声喝止了他。
听到我的声音后,他顿时全身一震,立刻转过身,面向我立正站好。
“你给我好好看着。”我大步走到二排长跟前,蹲下身扯起他的两条裤腿,只见二排长的小腿上各绑着一个鼓鼓的沙袋。
阿虎脸色一变,他没想到二排长竟然是绑着负重在和他比赛,可想而知,如果二排长的身上没有这些负重,那他们之间的差距就远远不止这一点了。
我回过头严肃地盯着阿虎,没有说话,在我凌厉的目光中,他慢慢地低下了头。
“休息结束,继续训练。”老连长若无其事地喊到,招呼其他人整队,重新开始组织训练。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和它来的时候一样突然。
“障碍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就把阿虎安排到了炊事班当饲养员,并且特意交待炊事班长,把最脏最累的活安排给他,包括喂猪、种菜和打扫猪圈。
我特意选择阿虎外出送文件的时候向全连宣布了这个决定,我现在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他听到我的决定后脸上无比惊异的表情。只是没想到这个决定再次出乎了全连的意料,经过之前和A团侦察连的那场比赛,阿虎已经成了T1师直属队的风云人物,就连很多通信连的女兵都在四处打听他的情况。现在仅仅因为输给二排长一趟400米障碍,就被“下放”到炊事班当饲养员,岂不是太屈才了吗?
于是,又有不少班长骨干找上门来各种说理求情,还是之前的那套说辞,想让我把阿虎放到他们班排,他们一定帮我把阿虎带出来。但我也和之前一样,不容分说地把他们都给赶了出去。还是那句话,我才是连队的主官,该做什么、怎么做,我心里有谱。
虽说我把阿虎放到了炊事班,但我一直都在关注他,隔三差五就把炊事班长喊过来了解情况。炊事班长汇报说阿虎这小子能吃苦,干活利索,军事素质又好,平时说到训练就两眼放光,就是对后勤工作缺乏热情,而且脾气太拗,有些认死理,炊事班上下都管他叫“犟驴子”。
听到阿虎这个新外号,我也不禁笑了,这小子可不是就头倔犟的小毛驴吗。
部队是一个整体,完成任务靠的是团队,而不是凭单打独斗,每一个人既要有自己的个性,又必须把个性融入到共性当中,成为整体的一部分。阿虎是一个好苗子,但以后想成大器,非得好好磨磨他的性子不可。
转眼中秋节就到了,掐指算来,阿虎已经伺候猪圈里的那些大小“二师兄”们快两个月了。
中秋节当晚连队安排加菜,每桌还发了一箱啤酒。在直属D连,难得碰到这样可以放松的日子,高兴之余大家免不了一通闹腾,各位排长都带着自己的班长骨干到连部桌上来敬酒。
虽然我生性好静、酒量也不行,但在这样的日子不能扫了大家的兴,于是端起酒杯和大家挨个碰杯,饭堂里顿时响起整齐划一的祝酒词和“干、干、干”的口号声,高亢的声浪都快要把屋顶掀翻了。
几轮下来,我已经被灌了一肚子的啤酒,就凭我身体里那点稀薄的转氨酶,再喝下去今天非趴下不可。于是我瞅准一个间隙,借故走出了饭堂。
刚走到外面,一阵清凉的夜风袭来,顿时感到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嗯,已经入秋了,一阵秋雨一阵凉啊,我不禁想到,不知道爸爸妈妈现在在干什么。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望着空中的那轮明月,我心中满是对远在家乡的父母的思念,一阵悲楚涌上了心头。自从我大学毕业特招到部队后,就再也没有在回老家陪他们过一个节日,儿子对不住二老啊。
想起这些,我的心情变得烦闷起来,随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准备点上。就在我侧转身体避风点火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不远处菜地垅头的木瓜树下,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心里一动,瞪大眼睛仔细地辨认,发现原来是阿虎。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聚餐畅饮,他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我皱起眉头,低头思量了一会,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阿虎,他大概没想到这时会有人来,听到有人靠近的声响,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转过身来警惕地张望着。等到看清楚来的人是我后,他连忙要站起身,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在他的身旁找了块石头也坐了下来。
我们的面前就是连队的鱼塘,盈盈的水面上倒映着一个皎洁的银盘和满天的星斗,如同一幅众星捧月图。
清冷的月光笼盖在我们身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四周虫鸣蛙唱、树影婆娑。
当点着第三根烟的时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破了眼前的这片宁静:“阿虎,你在想什么?”
“哦,我在想我奶奶。”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
“她身体不错,还经常下地种菜,就是年纪大了,腰腿有些病痛,平时都靠家里的亲戚们帮忙照顾。”
“你奶奶不容易,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抚养大,到老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又毫不犹豫地把你送到部队来,你可不要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啊。”
“我知道,指导员,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只是到部队时间久了,经常会想家,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也和你一样,真想家啊,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小时候每次过中秋节,我们一家人都会围坐在一起,吃月饼、看月亮,妈妈给我们掰柚子,爸爸给我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我妈妈常说,你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想再抱抱你都抱不动了。嗬嗬,有时我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当年我妈妈久久地站在火车站月台上,流着泪送我去部队的场景,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离家是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想家了。但是军人就得讲奉献,一家不圆万家圆嘛。你说是吗?”
“是的,新兵连的时候班长跟我们说过,当兵就是为祖国这个大家庭站岗,让大家能够安心地过日子。”
“这个班长说的对。你提到新兵连,我也想起了当新兵时的好多事,那可真是段苦日子啊,但是收获也很大。对了,你在新兵连过得怎么样?”
“我觉得自己在新兵连的时候可傻了,刚到部队什么都不懂,干了很多出洋相的事,但是和战友们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
“那你现在不开心吗?”
“我……”
我站起身,把烟叨在嘴里,捡起旁边的一片石头,身体向后倾斜,选准角度,然后用力向鱼塘中甩了出去,石头在水面上欢快地弹跳了十几次,荡起一层层涟漪,最后没入水中。
“我知道,你对我安排你到炊事班有想法,我也一直没跟你解释,今天我就把这谜底给你揭开。”
“指导员,我有什么缺点你就告诉我,我保证以后一定改正。”
“好,你的第一缺点就是没有学会尊重对手,特别是那天你在和A团侦察连比赛时的表现,让我感到有些失望。”
阿虎不解地抬起头:“可是,指导员,那天我赢了。”
“这一点我并不否认,那天你的确发挥得很好,为连队争了光。但是你明明有碾压对手的绝对实力,却不愿按照规则堂堂正正地取胜,而是通过那样一种涉险求胜的方式来炫耀自己,你这样做既没有尊重对手,同样也没有尊重比赛、尊重战友,你这样做太不应该了。”
“我是看他们太自以为是了,想灭灭他的威风。”
“那万一你失败了呢,不是让全连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不是把连队的牌子给砸了?”
听到我这么说,阿虎低下了头。
我扔掉手里的烟头,转过身,眼睛紧紧地看着他:“阿虎,你身上有着别人所没有的特质,这也是我挑选你来直属D连的原因,我希望这里是你成长的起点,成长为一名真正军人的起点。真正的军人,并不仅仅在于技战术的超群、体魄的勇武,而更在于精神的高贵。”
我停顿了一下,放缓了语气:“阿虎,你知道为什么直属D连能有现在的成就吗?就是因为全连上下,永远都把连队的荣誉放在比生命更高的地位,任何时候都有决死求胜的信念,一声令下便前赴后继、在所不惜。这种精神在直属D连代代传承,只要有这种精神在,连队就在,只有拥有了这种精神,才有资格说自己是直属D连的人。”
“指导员,请你放心,我能做到。”阿虎激动地站了起来。
“阿虎,我知道你有敢于牺牲的勇气,但仅仅做到这些是不够的。”
我拍了拍阿虎的肩膀,面色凝重地说着:“直属D连是一个团结的整体,连队能有今天的成就,靠得是整体的力量,不是光靠哪一个人。这也是你身上存在的另外一个缺点,你的军事素质好,这是你的优点,但是绝不能恃才傲物,你要学会向身边的战友取长补短,把自己打造成为连队这个链条上的一环。只有过了这一关,你才算是真正融入了直属D连,那种目中无人、一时得志便猖狂的,不配待在直属D连,甚至根本不配称为军人。”
显然我的话给阿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憾,他呆呆地看着我,喉咙剧烈地抽搐着,好一会,才嘴角微颤地说:“指导员,我懂了,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就此离去,留下月光笼盖下的阿虎,还有四周的虫鸣蛙唱、树影婆娑。
阿虎是个不可多得的璞玉良材,要把他雕琢好锤炼好,首先就要从思想上进行颠覆性的改造,今天我已经初步达到目的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虎变得更加积极起来,每天都是全连第一个起床,先绕着飞云山跑上一个小时,再回到炊事班把猪圈打扫干净,打理他专门栽种的猪草,各种脏活累活抢着干。
白天他参加连队的正常训练,晚上还加班练习发面,钻研菜谱,不但把猪喂得肥肥壮壮,还把炊事班的全套手艺都学会了。
现在炊事班长见到阿虎就乐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说:“阿虎这个小犟驴子,现在转性子了,以后一定能成大事”。
阿虎的成长也让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和老连长商量,把他编入狙击组,参加特战狙击训练。每当有闲暇的时候,我都会把他喊到宿舍,拿出在军校时学习的教材,手把手教他如何运用军事地形学的知识判图辨位,如何组织班排进攻战斗,还跟他谈论最近爆发的几场战争,谈论世界军事变革的趋势,甚至倾诉自己的情怀和抱负。
慢慢地,我发现阿虎比以前成熟了,性格也变得更加沉稳,在谈到连队如何组训、如何完成任务时也能够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相信再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成为我的有力助手。
只是在每一个红日欲出的清晨,阿虎都会站在炊事班前的小山坡上向远方眺望,眼睛里还是如同大海般的深邃坚毅,但似乎又和以往有所不同,还会不时地流动着一些异彩,我知道那里面饱含一种对胜利和机遇的渴望。
一头渴望胜利、渴望机遇的猛虎才是我真正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