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坊和脂粉店都在装修中,苏宝衣忙里偷闲,带远方到“和畅茶肆”喝茶。
美其名曰是视察行情。
“和畅茶肆”地方不小。
周围悬挂着栀子花形状的灯笼,入内主廊要走一百多步,两边的天井走廊都有彩楼绣阁。
茶博士带着苏宝衣和远方到二楼的绣阁。
绣阁东南面设置栏杆,可以看到楼下当中的一个小舞台。
苏宝衣点了“宽煎叶儿茶”。
——“叶儿茶”就是制成片状的茶叶,“宽煎”就是略微煎煮,三沸之后即可饮用。
苏宝衣一边喝茶,一边自栏杆处往下看。
有两位珠润玉圆的绝色女子在小舞台表演节目。
一个在弹奏琵琶,一个在舞蹈。
两人清脆的歌声如山谷中黄鹂的鸣叫,婉转动听。
只听她们唱:“……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周边有人热烈欢叫:
“花舞柳!月舒袖!花舞柳!月舒袖!”
远方睁大眼睛“咦”了声。
然后道:“小姐你可记得,前些日子在开阳楼食肆,我们见到的那位长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红衣绝色公子,他身边不是跟着两位女伎么?就是她俩。”
苏宝衣一看,果真是她俩。
远方四处张望。
自个儿嘀嘀咕咕:“那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马车的轮子见了也炸开,一笑倾人城二笑倾人国三笑倾倒众生四笑倾翻三界,此容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见的红衣绝色公子呢,他来了没有?”
西门倾尘没来,来的是云九。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应风和扬烈,突如其来出现在“和畅茶肆”。
云九那飘逸出尘的高挑单薄身子板,凌驾于众人之上。
阳光穿透浮云,细细碎碎照射到他脸上,更显了他冷漠与孤傲。
苏宝衣与他四目相对,遥遥相望。
不觉从心头升腾而起的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这八个字。
苏宝衣想着,看来日后出门,需得看个黃历择个黄道吉日才行。
云九与苏宝衣目光相视了半刻。
便带着应风扬烈上了二楼。
茶肆客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占据几间彩楼绣阁,还有好些绣阁是空置的。
云九径直走进苏宝衣所在的绣阁。
之后他站在她跟前,微微俯身看着她。
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带着欢愉,眸底闪着光彩,没了刚才的漠然冷酷,有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暖意和温柔。
他嘴角噙着飘忽的笑意。
低声道:“宝儿,我们又再相见了。”
一声“宝儿”,让苏宝衣眼底闪过一抹错愕。
她跟他好熟么?叫的这般亲热!
远方也莫名其妙。
想不明白自家小姐,什么时候跟“打遍天下无敌手,震耀古今全无敌!大武圣大战神三皇子云大元帅威武”的三皇子殿下相识?
云九在苏宝衣身边坐下了。
有茶博士上前点头哈腰脸上堆笑问:“请问公子,你要煎茶还是点茶?”
——用开水煎煮茶叶叫“煎茶”,用开水冲泡茶末叫“点茶”。
云九的嗓音清冷,不觉之间带着几分冷冽气息:“跟她一样,来个宽煎叶儿茶。”
宽煎叶儿茶只是冲茶叶的一种普通清茶,把茶烘培干,碾成碎末,放进砂铫子煮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苏宝衣之所以点这个茶水,不外是想起前世大学时看的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
王婆给西门大官人喝的四碗茶,是宽煎叶儿茶。
王婆之所以给西门大官人上宽煎叶儿茶,是明确暗示他,她能帮他宽宽心。
帮他想办法、出主意、找方案,解决问题。
他就只管安心吧,等着跟潘大美人心甘情愿为他宽那个衣解那个带,然后一枝红杏出出墙来。
此时苏宝衣喝宽煎叶儿茶,纯粹好奇而已。
茶博士给云九上了宽煎叶儿茶。
三沸之后,他便慢慢的饮用。
到底是皇子,品茶有姿态。
身姿笔挺,坐如钟,喝茶动作极美,闲庭信步,落英缤纷,举手投足皆优雅。
苏宝衣话不多。
此时面对着云九只觉隔应,更是无话可说。
她也不好把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赶走,好歹人家是位当权皇子,开罪不起。
她沉默着,云九也不说话。
两人相对无语,唯有默默饮用宽煎叶儿茶。
此时楼下小舞台的花舞柳和月舒袖表演结束下场了,上来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他表演说书。
“……铁拐李原名李玄,本来是一个长得眉清目秀、身材高大的读书人……看破红尘,学道求仙去了……
渐渐地,他境界有了很大的提升,可以是精神脱离身体,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他说的是铁拐李借尸还魂的故事。
绘声绘色道:“……李玄回到岩洞不见自己的肉身……原来他的肉身已经被徒弟焚化了。
正在担心自己的神魂无处安身之际,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具乞丐的尸体……”
苏宝衣正听着,冷不防听到旁边的云九轻声道:“宝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苏宝衣毛骨悚然,惊悚得差点儿坐不牢要摔到地上去。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又再听云九道:“宝儿,这些年来你可想我?”
苏宝衣望着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道:“三皇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云九身后的应风骄傲道:“我家主子如今是岐亲王了。”
大齐礼法,皇子成亲后才能有封号。
云九还没成亲。
可他平西蛮国,立下不世之功,元康帝不但破例封他为王,还加封为亲王,并授任他为武卫大将军,进位上柱国。
此时他的风头,众皇子望尘莫及。
苏宝衣识事务者为俊杰,当即改口道:“岐亲王殿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云九目光炙炙凝视她:“怎会认错?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总会在人群中一眼把你认出来!”
顿一顿,他又再道:“宝儿,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起了你,高兴的时候想你,不开心的时候也想你,我常常想到我们曾经的那些往事。”
应风和扬烈只觉惊世骇俗,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素来冷面冷心,腹黑睿智,却也心狠手辣,果敢决断的自家主子,说起这些柔情蜜意的话,竟然说得如此的优美流畅行云如水。
苏宝衣也是张口结舌。
怎一个天雷滚滚了得!
她被劈得外焦内嫩的同时,也被吓得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
饶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次也是认栽了。
她“嗖”的一声站了起来。
脸上努力撑起一个波澜不惊的淡然相,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淡淡道:“不好意思,我有些困倦,告辞了。岐亲王殿下慢坐,慢饮茶。”
说完后带着远方,几乎是落荒而逃。
留下面无表情标准一副生人勿近冷得仿佛是寒潭底下千年不化寒冰神态的云九。
他眼中闪而过一抹无奈的挫败感。
看来,她是真的把他忘了!
看来,她完全不认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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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宝衣回沐恩侯府的路上一直心惊胆战。
此岐亲王云九,可否是前世那个邪恶腹黑男云九,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到这个朝代?
若是这样,那她该怎么办才是好?
防火防盗防云九,这有多累!
苏宝衣越想越烦燥。
以为已隔世,就算对云九有再大的仇恨,这个时候也该烟消云散了。
岂料哪有这么便宜?
仇恨非但不消散,反而像陈年老酿一样越久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