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方原系有商一朝的大国,在商王庭的文献中又记作“磿”或者“曆”,从兖州南部到豫东地方,都有赖人的领地与城邑。灭商时,管侯姬鲜麾下的副将陈本将豫州的赖人降伏,兖州的赖人势力则被卫侯豕韦清的军队予以兼并。
武王姬发东巡时,将豫东的赖地分封给了庶弟姬颖,建立了姬姓赖国。原先的赖人之众调拨给了南宫括去开拓豫南与汉上。南下的赖人恭顺于南宫氏的指挥,立下了不少功劳,自然该让其复国,赏赐以较高的爵位。郧邦之君由曾侯提议的男爵提格为子爵,也是大家都好看!(备注:周初的姬姓赖邦在河南禹州;异姓的南赖邦与郧邦都在湖北安陆境内。)
“音,你是怎么看当地的那些土著群落的?”姬旦说着动手将妻子亲自烹好的一份鸡蛋肉羹大半拨到了南仲音的食器中,两人一直关系就很好,而且南仲音的妻子也是出自豳乡皇氏。
“濮人相对好相处,诸酋邦部落乐于亲近我们。荆蛮诸部普遍很倔强,他们彼此间就为了个‘熊’姓氏的名号争夺得不可开交。”南仲音说到了群荆的情形,神情颇为不屑,“苗蛮眼下接触的尚少,他们大多躲在高山密林或者是湖泊大泽的犄角旮旯里,听说连座像样的小邑都没有,各过各的,互不统属。”
南仲音是武将,世居西土,所以对南土蛮族们的情形不理解。在西土华夏人的观念里,姓代表着出生的族群根源,氏是贵族门第的标识,通常没人会主动改姓的,一群荆蛮之族为个姓熊而争抢,纷纷自命为熊姓,完全不可理喻!西土社会一直讲究团结,在周太王夫妇建立岐周后,更是以姬姜联盟为基础,将大家拧成一股绳,对付环伺四周的其它势力和东面强大的商王朝,苗蛮部落那种完全各自独立、没有长君的情形更是前所未闻!
姬旦微笑着给南仲音的金觚里斟满了新酿的旨酒,觚是比爵大一号的饮酒器,南仲音为了国事风尘仆仆追到自己的家中,必须盛情款待。
姬旦对南土之族的情形其实是专门研究过的:
百濮、群荆和苗蛮,实际上都属于古老的苗蛮系后人,是上古时强盛一时的神农氏联盟的主力,也可以理解成当世的所谓“三苗”。
濮人早在夏末商初就进入了城邦时代,毕竟他们的位置最是靠近文化昌盛的王朝诸侯国。因为豫南和荆州地大而人少,实际上濮人系的势力顺着汉水和长江还深入到了梁州的很多地方,所以逐渐形成了百濮并立的格局。他们看到中原再度改朝换代了,习惯性地会接受新兴姬周的王权羁縻。
而濮系分化出来的群荆之族在商代就是刺头,武丁大王那么厉害的!也没能让他们完全低头。实际上,群荆的领地何止是局限于荆州,豫东南、徐州乃至扬州也有形形色色的荆人部族。
还是在遥远的古代,北方的华夏东夷联盟为了搞定南国的苗蛮们没少下功夫,甚至可谓是软硬兼施。
动武来硬的,最有名的是帝尧战苗师于丹水之浦,以及大禹率军伐三苗,成功挺进苗疆腹地,夺取了当时的苗王城。帝舜因为这一巨大的军事胜利,兴致勃勃地南巡苗疆,还下令将一支被降伏的大部落迁徙到西北方向遥远的三危山,如今演化成了西土人说所的允姓之戎。
来软的,最经典的便是“祝融化蛮”。当年主持帝丘玄宫的灵教大祭司祝融亲自带了一批子弟随从南下,深入苗疆,用宗教信仰来教化土著的苗蛮之众。
祝融氏论渊源是从古老的有熊氏分化出来的。当年华夏系炎黄联盟的大首领黄帝在冀州之野彻底打败了东夷苗蛮联盟的大首领蚩尤之后,黄帝这个称号就成了天下至尊的代名词。豫州的有熊氏后来发力,黄帝这个称号便花落有熊氏,以至于后世的子孙们把华夏系的姬姓黄帝和豫州的有熊氏黄帝混为一谈。
荆州各地后来巫觋文化兴盛,就是从有熊氏的玄宫大祭司祝融那里带起来的节奏,包括他们的“神鸟凤凰”图腾,其实就是象征着“火之精魄”。
故而,群荆之族历来以争夺姓熊为荣耀,因为意味着自家是古往今来都赫赫炎炎的“有熊氏”的衣钵传人,就相当于东夷族的“王”、西土姬周从前的“公”,是支配同族的霸权象征。
事实上,后来的荆人中有一枝异军突起,数百年后兼并征服无数南国诸侯部落,以楚王国的雄姿与周王分庭抗礼,并成为战国七雄中的强者。楚国的公室及后来的王室就以火鸟凤凰为图腾,自陈为高阳氏之苗裔,只有国君和王子才可以姓熊,连大王的亲兄弟与姐妹们都只能姓祖上传下的“芈”,但绝对是禁止随便姓“熊”的。
矫枉过正到如此程度,可见“熊”这个姓氏对群荆之族是多么有吸引力且神圣无比!
至于如今明显凋敝的苗蛮,情况也很有意思。
首先是文化上出现了极为罕见但显著的退步,这与他们在古昔接连承受的几番重大的悲剧性打击有关。
当年在伟大的神农氏带领下,苗蛮系先民曾是文化最为领先的!早早就有了城邑和农耕定居生活的各种好东西!
同期的北方华夏系及东夷系的先民们就没有城邑,要到后来发明了穿井技术,不需要再靠近湖泊河流而居、不担心房屋财产被易发的洪水随便冲走,才逐渐出现了从村落升级的邑落。
所以,才在祖祖辈辈口耳相传的黄帝战蚩尤的神话传说里,丝毫见不到双方将士攻城拔寨的任何踪迹。
蚩尤败了,黄帝挥师南下,将豫州、青州和徐州上部的好地方都笑纳囊中,部分东夷的残兵败将便随着合作的苗蛮战友们一起来到了南土的苗民中。
蚩尤的牛啤不凡大家都懂的,上古战神啊!所以分明是姓姜的东夷大首领蚩尤被仰慕他的苗蛮人在本族的神话传说里占为己有,成了不亚于神农氏的老祖先和大神!
败给黄帝那一场,苗蛮本身算不上元气大伤,东夷的太皞氏和少皞氏算是被华夏系的炎黄联盟收为小弟了。
然而,帝舜时代的大禹带兵南征,给当年的苗民造成了灭顶之灾。
大禹的兵锋横扫洞庭与彭蠡之间,直接就把位于“巫陵”的苗王都城占领了,将南土苗民社会的上层精英几乎是一网打尽!随后,幸存苗蛮的主力又被强制远徙到万水千山外的西北三危山。(备注:上古苗蛮的龙兴之地在今湖南常德市的澧县--安乡一带,古苗王城即今湖南澧县城头山文化遗址;巫族可能系苗民王族的名号,后世的武陵、武当、巫山、武夷、武穴这些古老地名,其实都与古巫族的活动有关。)
所以,当年的苗民退化成了如今的苗蛮,有文化的上层精英被摧毁了,残余之众后来才陆陆续续慢慢重新发展起来。而且,苗民被北方来的军队真的杀怕了,所以都躲到了艰难偏僻却相对安全的深山老林和水乡泽国。
夜已深,姬旦在府外送走了南仲音,从妻子皇姣怀中抱过睡着了的小儿子,回到了灯火未熄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