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邑,细雪飘飞却再度满城灯火,仿佛回到了它的全盛时期。
天上,一轮饱满的圆月,将清光挥洒向夜色中的苍茫大地。
按照历法,月满为“生魄”,文化更为昌明的东国夷人之族则称月圆之日为“生霸”。这在依照月相计日的时代是一个标志性的日子。
今日,是豳历二月中的“生魄”之日。伐商军主力开进了先前已经荒废数年的鄂邦主邑,顿时化寂寥凋敝为一派生机。
这个时代的人们,尚无能力把握精准不差丝毫的节气时令之分,一年十二月也只被笼统地分为春与秋两个大的季节,还没有更符合大自然变化规律的四季之分。
然而,却也早就拥有了观象授时、以时授政、以天统人的历法系统。
尤其是,天上月亮光度的变化是可以让人轻松观察和识别的!于是便诞生了上古时代的阴历。
不论是商族还是周族,亦或是东国、南土的开化族群,都会安排专人连续观测月相变化,记录和推算。配合以干支纪数之法,便可以有效区别一年的月令与日期变化。同时,司职观天的官员还会记录太阳系重要可辨行星的运行位置,以为确定时日区分的辅助。
人们以为,这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创立成形于夏王朝,所以太阴历又被称为夏历。因为这套历法在指导农业生产活动上很管用,又得名农历。
也有一些饱学之士将之追溯于古老的轩辕黄帝时代。
据说:羲和占日,常仪占月,大挠作干支甲子,隶首作算术,臾区占星气,伶伦造律吕,容成氏综合六术而成星象之历。
不过,西土周人采用的官方历法豳历与传统夏历以及殷商朝廷奉为正朔的历法,三者又存在微小的差异。正规的说法称呼三者分别为周正、商正和夏正,正就是指的正朔之日,即一个年份的起始之日。
简单来说,豳历整体上比商庭正历早了一个月,而后者又比更早的夏历早了一个月。确定正朔,是天下之君或者一国诸侯才有的专属权力。
按照观象授时的规则,周邦以天气最冷之时为岁首,也就是以冬至所在之月为岁首。
所以,豳历二月,相当于夏正农历的岁末十二月。眼下的年份,是商王受在位的第二十九年。
鄂邑这座最早属于盂人的古老城邑,最盛时拥有数千的居民,是在鄂侯子斯的祖父统治的时候。
鄂侯易帜属周之后,镐京方面原本有意将冀州的鄂侯封地、尤其是鄂邑,作为前哨军事重镇来经营。
然而,此地一马平川,距离朝歌城不过是数日里程而已,无险可守。
所以,慎重计较之后,还是同意子斯暂时将国人转移到有黄河天险掩护的河南鄂邦领地,以保全鄂侯家族和鄂邦百姓。
眼下,时移世易,城池的内外都是全副武装的人们。而鄂侯家族世代所居的宫殿区,成了前敌司令部。
大殿里灯火通明,众将云集。
“诸君,关于当前的形势和接下来的接敌开战,有不同想法的可以畅所欲言……”
王四子姬旦介绍完了先前谋定的战略计划,神色凝重地环视参加统帅部会议的诸侯将领们。
大案前的众人有些在交头接耳,却并没有人发声。
“我军的计划算无遗策,眼下没有新的变化。叫我说,就四个字:一往无前!怎么计划就怎么打好了。”站在姬发身旁的叔鲜音量不高,却掷地有声。
姬鲜是文王和姒后的第三子,人称叔鲜。比兄长太子发年少两岁,身量适中,神采奕奕。
他统帅偏师负责攻略豫州方面的商人势力,已经攻克了最重要的隞邑,迫降了隞侯子僖。在留下副将陈本、吕佗和四千兵马镇守隞邑和控制该地的黄河渡口后,带领着六千得胜之师,渡河北上与主力会师于鄂邑。
诚如三王子姬鲜所言,针对大邑商发动的攻伐,无论是战略、时机和作战计划细节,都是深思熟悉的。参与者包括韬略无人不服的师尚父,老谋深算的虞侯姬达,久经沙场的南宫将军,以及同样知兵善战的姬发、姬旦、姬奭、姬鲜等兄弟,而且前后推敲了多番。
再者,眼下形势并无特别重要的军情变化,需要调整计划以应付。
所以,众将和助战诸侯们并无异议。
然而,太子发依然全神贯注地将锁定在大案前。
那大案上更无它物,只有一副沙盘地图。
图上,标示出了殷商王畿以及周遭环境的山川地理与城邑聚落形势,几乎覆盖了冀州与豫州北半部的大部分地方,巍峨的太行山、蜿蜒的黄河以及广袤的大平原地区,无不历历在目。
地图上星罗棋布的方国、城邑、聚落,都插着白色与红色的小旗,区别为双方的势力所属。
殷尚白,周尚赤。大片大片的白色旗帜区域代表着效命于商王受的力量,而周邦号令所行之处都用赤色的小旗一一标识。
太行山以西,多见红旗。
大夏之墟的所在,是周邦的盟友媿姓九宗的地盘。他们原本是臣服于大邑商的,商王受为耍威风杀了九侯,继任的九侯自然率领全族倒向了西土周人。
媿姓九宗东北方向的大邦黎方,是周人直接控制的重要新领地。黎邦一向被比喻为殷商王畿的门户,它被文王派兵攻下易帜后,周与商在太行山西侧的势力范围可谓此消彼长。
眼下,还勉强听从殷商王庭号令的,只有夏墟上方汾河流域的六个商系方国以及其它小不点的酋邦部落。
然而,大河之上,太行山以东的冀州和兖州,大片的白色。其中,北蒙、朝歌、景亳、邢邑、相邑、藳邑、帝丘、温邑、亘邑、豕韦、宣方、匽方,赫赫有名的殷商王畿城邑和铁杆附属国不下二十多个。
而在大河南岸的豫州,双方的阵营大致旗鼓相当。西亳、隞邑、赖方、戏方与陈方,这几座醒目的城邑和大邦,算是朝歌朝廷的基本盘。
早在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就有聪明人发明了沙盘地图这一重要的地理学工具。
中土文明肇兴,可谓由来已久!
且不说事迹太过久远飘渺的天皇伏羲时代,世人普遍相信,自从人皇黄帝一统中土,尤其是他手下的大臣仓颉造字之后,便逐渐诞生了典籍、地图这些代表文明的好东西。
到了商王朝,东国、中土、西土,更是全都进入了有典有册的时代。
后世的人在古书中见到过一些有关老祖先文明水平的典册名称,最有名的便是“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却因为它们早已湮灭,而不太清楚究竟是代表什么……
据说,三坟是记载三皇之法的失传古笈;五典则是五帝之书。但皆无从考稽……
然而,“八索九丘”相对比较明晰。前者是上古版的八卦,九丘其实就是分别描绘天下九州地理的沙盘地图。
大禹王成功治水之后,用荆山之金铸造了九鼎。每座宝鼎上便铭刻了代表天下九州的地域、方国与物产。
而到了夏后季抒统治天下时,这位聪明的君主不仅发明了能有效抵御弓箭攻击的甲胄,还正式让人制作了两种正规的天下地图:分别是画在布帛上的帛图和沙盘塑造的九丘。
眼下这副作战参考用的地图,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它上面标塑的不止是一州之地,而是冀、兖、豫三州的形势大图。
父王辞世之后,太子发始终潜心琢磨伐商大计,尤其是和弟弟姬旦反复谋划战略。否则,也不会有两年前兴师动众的那次伐商预演,也就是第一次的“孟津之会”。只是,那一次的时机还远不够成熟!
此番出兵,姬发更是多次召集来军师吕尚、弟弟姬旦、姬奭、姬鲜、将军南宫括、舅氏申侯突等手足肱骨,精心研究和推演。
商王名义上是天下九州的共主。实际上,天下诸侯早已不再像对商王成汤那样诚心拥戴!也不像对武丁大王那般敬畏服从!
眼下,殷商只在其起家的冀州对太行山东面的地方拥有未显动摇的控制力,而在太行山西侧,周人的势力还大于商系诸侯。
上东国的兖、青、徐三州,朝歌王庭基本上对非商系的方国部族指挥不动。
扬州和荆州的土著各族,与大邑商可谓仇深似海!
豫州,双方的势力平分秋色。
西土雍州和梁州的诸侯与土著族群,全都是周邦王旗下的拥趸!
如此,在实打实的国际影响力上,正是所谓的天下三分,其二已然归周!
传檄四方诸侯大举伐商,镐京其实只征调了雍、梁、豫三州盟邦和附庸的兵马,并未劳动冀州大夏之墟的九侯所部。
媿姓九宗的力量也动员起来了,但接受的任务是震慑和牵制太行山西侧的商系势力,尤其是驻守在殷商重镇亘方的精锐商军。让这几路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即可!
截止眼下,一切都进展顺利。
出兵时节的精确拿捏,成功达成了战役的突然性。不仅是远在淮泗战场的商军主力根本没可能回援巢穴,商王受就是想调集其近畿北土与东方的诸侯之军来参战,都未必来得及!
眼下,军师姜子牙和大将南宫括的前锋虎贲已经占领了东北方向的重镇沬邑,在向侯姜挚的努力下,又兵不血刃地劝降了温侯。
按照批亢捣虚、黑虎掏心的斩首计划,要做的是全力攻打和拿下朝歌和北蒙这两座殷商王都。夺取了商族大本营的腹心区域,再从容对付群龙无首的大邑商各处属地和旗下诸侯们。
朝歌城近在咫尺!从前锋占领的沬邑向北不过一百三十多里的距离。
然而,大战在即,姬发生怕自己还遗漏了什么。
叔鲜看兄长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信手从案边拿起一副红色的小旗,将沙盘地图上豫州近河大城隞邑的小白旗拔出,换插成了红旗。
“隞邑已经属于我们了!包括西亳,也将很快易帜。豫州方向,不会再有一兵一卒北上增援商王受!陈本和我留给他的部队能保证做到这一点!”
周邦三王子姬鲜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率军在河南作战的战果,神情和语气英雄而豪迈!瞬间便化解了殿中无形的凝重气氛。
“是啊!还有什么需要多顾虑的?!都已经到了商王受老窝的大门内了,一举彻底打垮这个天怒人怨的王八蛋就是了!”
西土大原戎狄出身的彭方君主操着纯正的西土口音快言快语道。别看他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一番话说的反倒是简单又敞亮!
眼见满屋的军帅诸侯个个摩拳擦掌,周邦太子发也放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