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良宵瞪大了眼睛。
他实在无法不吃惊。
郑三太爷在老人庄地位超然, 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庄子里唯二的主人,孟良宵身边自然不缺少人照顾。除了自幼便跟在他身边的乌北云雀等人,平日里就数郑榕与他最亲厚。因此孟良宵很是清楚, 比起庄子里一众徒有老人模样, 实则为老不尊的老者来, 郑榕是一位真真正正行事端方, 使人信服的长辈。
这就代表着对方并不爱开玩笑。
与孟良宵一样吃惊的还有苏公子和杨军师。苏梦枕不着痕迹地在孟良宵脸上扫了一眼——经过这段时间与郑三太爷手下同为老人庄中的人打交道,已经使苏公子很是了解了一番这些奇人的套路。每当他们说出什么匪夷所思、一听便是谎言的胡话,这些话其实最有可能是事实。杨无邪则笑得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笑意盈盈地望向孟良宵。
随后, 他们三人一同看向郑榕, 这大吃三惊的三张脸令这位素来敦厚可靠的长者也忍不住笑起来。郑榕心想, 逗弄小辈果然使人心情愉快, 难怪太爷平日里也总是逗弄庄子里的小崽子们。于是郑榕索性卖了个关子, 学着调皮的样子,促狭地眨眨眼, “太爷既已解了您的禁令, 其余种种, 等您回去就知道了。”
说罢, 他望向三人, 尤其在苏公子脸上深深看了一眼,交代道:“家里与自己认知中不一样, 少庄主难免要不快, 还请苏公子多开解开解他。”
苏梦枕并不点头, 反倒对孟良宵充满信心, “阿宵足以独当一面, 并非胆怯之辈, 是您多虑了。”
……
路灿生坐在一堆兽皮里,正抓着一只兔子,凑在兔子颈侧不住吸吮。
在他身旁不远处正趴卧着一只斑斓猛虎,它周身皮毛黯淡无光,气息奄奄,瞧上去十分虚弱。
灌了几口兔血,路灿生松开兔子的双耳,舔了舔它的颈侧,在兔子背上轻轻拍了拍,口中还不住道:“快走吧,再不走你就要没命了……够了够了,我喝这些已经足够了,嗯嗯,等我下次想喝的时候再叫你。”得到了他的承诺,这只通体黄色的野兔才满意地人立起来,两只前爪在胸前挥了挥形似作揖,而后才终于蹦蹦跳跳着离去。
“娘亲不要这么小气嘛,”路灿生走到猛虎身边,双手抓住它的皮毛,依偎在它怀里,撒起娇来,“你都要成妖化形了,怎么还因为区区一只小野兔跟我生气呢?”他将头抵在猛虎嘴边,倾听着它呼哧呼哧的粗喘声,嘟嘴道:“大不了等娘亲化形以后,我就再也不打你,再也不喝你的血了,好不好?”
……
当今天下,若问到哪处江湖势力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那么众人皆会答你,是江南的老人庄。但这个问题若是放在三百年前,答案也同样十分明确,那就是无争山庄。
无争山庄近几十年来风头被老人庄及汴京城中的几大势力盖过了去,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无争山庄现任庄主原东园虽不以武功见长,却儒雅温和,侠名远播,很有一番江湖白道首领的做派。更何况此地是山西以西,无争山庄扎根发展之地,恐怕当今皇帝的命令在此处都没有原东园的一声吩咐来得管用。
但这位财富、权势、名声一样不缺的原老庄主却很有几分惆怅。
他看着姿态狼狈,返回家中的独子,非常纳闷。
原随云幼时便有“神童”的雅称,是一位人见人爱的聪慧孩子。他根骨奇佳,聪慧懂事,原东园在他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只想着他长大后能使无争山庄重夺“天下第一庄”的美誉。只可惜他才不过几岁大小,便因为一场大病烧坏了眼睛。自那以后,原随云渐渐便长歪了——他做下这样多的大事,若说原东园一样不知,那自不可能。
可原东园本就怜惜儿子年纪轻轻便盲了双眼,心底里更是赞同原随云那般“为何不如自己的人却能够因为一双眼睛而轻视自己”的想法,便干脆装作不知情,只在暗处替前些年手段还颇有些稚嫩的原随云做些掩盖痕迹的扫尾工作。近些年来,原随云的手段又高明了不少,原东园看在心里,既觉心痛,又着实替他骄傲。
原随云因为在眼睛上弱于常人,便十分在意其本身姿态,总是一副皎皎明月的如月高洁模样。可这回他返回家中,却是孤身一人,满身泥泞——原东园自然得到了情报,原随云正是从西边的那片旷野里回家的。
他离家时去了东海,归来时却是从西方回来?
原东园担心得紧,可无论他怎么问,原随云都不曾正面回答。
儿子身边服侍的人随他出海后便失去了联系,原东园左思右想,仍觉有异,但原随云咬定无事不愿提及,只是终日里闷闷不乐,精神不振,更是厌恶肉食,床边飞过鸟雀时,他都要紧张得关上窗户,直到鸟雀离去,才敢再开窗。一旬过去,无争山庄里关于“少庄主中了邪”的传闻不胫而走。
原东园怕惹得原随云不悦,狠狠惩治了几个下人,私下里却又觉得这般说法不无道理,思来想去,便干脆宁可信其有了。时下自皇帝百官到山野百姓,信奉道教的多,可信佛的同样也不少。而对于江湖中人而言,谁若是能够请到妙僧无花,那毫无疑问是能够令人引以为荣的。
恰巧,七绝妙僧无花大师此时正在这处地界。
能够邀请到这位妙僧的人家不多,但无争山庄却明显位列其中。
妙僧无花面若好女,温雅谦和,神姿高彻,风姿自与众不同。
原东园看着他,忍不住叹息,若是云儿眼睛无碍,恐怕长大后也不会左了性子,也会与妙僧无花这般若瑶林琼树,如山月清泉吧?
无花早在来路上便得知了原东园的意图,他心道究竟是血脉亲情,想不到原老庄主竟也迷信起了鬼神之说。无花不信鬼神,更不信佛——或许正是这份不信,竟让天湖大师在册立未来掌门时,选了个无论从哪里看都比不上他万分之一风采的无相。
但无论无花心中如何作想,他面上仍是一副文雅温柔的模样,他先是耐心宽慰了原东园几句,随后便应承道:“我与令公子亦是神交已久,定当尽力而为。”
此刻被他们讨论着的原随云正坐在他房间的那张椅子上,用一双呆滞的眼睛注视着屋顶。
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他所坐着的椅子木料上乘,雕工精细,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可正是这样一张椅子,本该铺设有厚厚皮毛、华美垫子的椅子,其上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自回家后,原随云便厌恶起了“柔软”。
他无法容忍自己深陷进宛如“皮毛”触感的东西里去,这十日中,即使是睡眠,也多是合衣靠在椅子上小憩。他心下不安,不敢轻易入眠,生怕自己在睡梦之中,又想起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原随云被原东园着人唤到外面时,无花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确有一副好皮囊,本该是芝兰玉树、风姿翩翩的贵公子,只是此刻,原随云的脸色惨白,眼下青黑十分显眼,哪怕行走在阳光之下,也一副心事重重,战战兢兢的模样。
无花亲眼看见这位原公子走过一棵树下时,被枝头鸣叫的鸟儿惊得连连后退的情形。
原东园既觉痛心,又唯恐无花看轻了无争山庄,皱眉问道:“云儿,你若实在不喜欢鸟雀,为父便着人将它们赶走吧。”
岂料原随云听了这话反应更大了一下,他慌忙摇头,连声阻止:“父亲不要!”他脸上的惶急神色做不得假,却勾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儿子并不怕鸟,这鸟……”他话还没说完,便有一只小麻雀自树梢展翅飞向他,停在原少庄主的肩膀,蹦蹦跳跳得去啄他的脸颊,显得十分亲昵。
原随云极力压制住颤抖的身体,颤声找起了理由,“这鸟儿,与我亲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