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一年四季都是郁郁青青的, 满枝花簇,从不曾衰败枯朽,就好像时间已经在这座被外界传名为“老人庄”里,在老人庄的这棵神树身上失去了效用。
奔腾的时间长河停歇了下来, 这里仿佛失去了时间。
直到此刻, 这棵许久不再结果的树再次结出了果实。
郑三太爷已半步踏入修行境界,形貌更在近年来越发显得鹤发童颜。可比起他体内所蕴含的庞大力量与生机, 外貌凸显的年轻便不值一提了。
但此时此刻, 面对着神树所结的果实, 郑三太爷却少见地现出了狼狈的模样, 踉跄来到树下, 在一众精怪的见证下, 在这颗果实中见到了崭新诞生的生命。
这一瞬间, 郑三太爷几乎是立即落下泪来。
许是年岁的变迁,心性的变动,他不再将这孩子视作好友复生, 也不再期许他未来是名震天下还是声名不显, 郑三太爷就像千千万万个普通平凡的长辈一样, 只呵护着这来得分外不易的孩子长大。
当然,这过往种种隐情, 皆是郑三太爷埋在心底, 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只是郑榕得郑三太爷亲手栽培才有今日,相伴近两百载,又如何会看不出主人与少庄主之间另有缘法?
郑榕百感交集, 看着面前的孟良宵, 忍不住想起他年幼时的模样。
对于精怪而言, 尤其是槐树妖这样本就寿命悠长的种族,十六载岁月不过匆匆,转瞬即逝。可在郑榕眼中,自从孟良宵降生,这偌大一个老人庄才终于热闹了起来。
天地间灵气匮乏。
他们得益于太爷的庇护,才有得一方净土可以安心修行。但他们既已化形,太爷又期许他们未来能够达到更深的境界,庄子里的精怪们便纷纷开始效仿凡人举止,入世历练。
郑三太爷自年轻时便一心向道,即使真已近入道,也难改初心,很是爱看一些精怪话本。他非但自己看,还要庄内孩儿们看,还要小精怪们按照话本子内容演给他看——这般彩衣娱亲的行为小妖怪们接受良好,且因着这场场大戏,使得他们对于外界、对于凡人越发有了兴趣。
庄子内每几年便有妖怪外出闯荡——心性不定的小妖怪们尚且要在庄子里做功课,外出行走的多是花木、乌龟一类沉稳的妖怪。他们经郑三太爷点化,化形时难免下意识模仿亲近之人容貌,俱成了一众老头儿、老太太模样——这样一帮身怀绝技的老者出门在外,竟也使得这座无名的庄园闯出了一个“老人庄”的响亮名头。
但这些老者面貌的妖怪无一例外,在外界犹如一颗流星,留下璀璨的光芒后,便急匆匆地返回了庄子内。留守在庄园里,对外界十分向往的小妖怪们很是不解,直到他们自己出庄。
因是妖怪化形,对灵气需求极大,险些被外界污浊混杂的气息憋闷死的小精怪们几乎是狼狈地逃窜回了家。以至于到了后来,该出门历练时,无师自通的小精怪们便变幻为年轻可爱的少年或少女,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郑三太爷,无声地拒绝离家。
直到孟良宵降生。
这位与太爷同族,与神树同源的小主人对灵气的需求要比一众妖怪更大得多。
与外界相比堪称世外桃源、人间仙境的老人庄内的灵气,也无法供养孟良宵长大。
郑三太爷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庄子,可天下间到处都有他的眼线——随侍在他身边的乌南便联系了外界的族群,于山川大河、江洋湖海中到处探访仙人踪迹,只是俱一无所获。
郑三太爷无法,只好亲自布下阵法,为来之不易的孩子护法引道。可即便如此,孟良宵的身体仍旧像个源源不断汲取灵气,却又无法填满的沙漏似的,只能勉强活着,却无法如常人般长大。
直到一次机缘巧合中,郑榕自外界返回庄子内。
郑榕的身份算得上是郑三太爷首徒。
他在外界也是遮掩相貌,籍籍无名,只作为庄子里的管事,定期去各处店铺看看生意罢了。发展了二百余载,老人庄也堪称为一处庞大势力,又不与外界相隔,自然离不了衣食住行,金银财富。
这回店铺中的生意有异,郑榕带上负责账目核算的小妖怪们在外界待了许久,直到他们所携带的符箓中的灵气也消耗殆尽,才遣散他们回庄,自己又在外界待了许多时日。等到问题解决,郑榕体内的灵气也接近干涸了,但好在他是树妖,只要站在土地上便能源源不断地汲取地脉之力,纵使微弱,却也聊胜于无了。
外表看起来无甚区别,实则内在已经虚弱不堪的郑榕终于在油尽灯枯前赶回了老人庄。他心中既后怕又好笑,若叫庄子里其他小辈得知他这位在庄子里很有威严的修行界前辈险些憋死在外界,可真是叫他声名扫地了。
除此之外,他难免对太爷传信中的少庄主好奇异常。
郑榕化形后,作为树木时期的记忆几乎为零。他只依稀记得,太爷并非一直都是孑然一身,好像他也有过徒儿侄儿之类的亲族。只是郑榕也肯定,太爷一心只有道、只有修行,并没有成过亲,至于女儿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了。
那么这位少庄主、太爷的外孙又是哪儿来的?
只是当郑榕踏入庄子里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庄子里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并非源自于外形陈设,事实上他不过离庄几个月,庄子里的一切都一如平常,发生变化的是天地间的灵气。若说起初的灵气犹如河流,现在的灵气便仿佛一条窄窄的小溪,蜿蜒流泻。本就缺乏灵气的郑榕本该痛苦不堪,感到憋闷的窒息——可事实上当他踏上庄子里的土地,他忽而从地脉中感受到了磅礴的生机与灵气,这股灵气比寻常空气中的更浑厚,往常需要他修炼汲取的灵气此时仿若将他当做了可以钻来玩耍的容器,直灌进他的灵窍中,让他接近枯竭的身体立即恢复了过来。
见到太爷,郑榕并未言及外界俗务,而是十分稀罕地问道:“太爷不是主修木之一道?为何将庄子里灵气改于地脉了?”
郑三太爷先是皱眉不解,而后心念急转,唤来郑参,令他掐下一截本体。
郑参对于太爷的要求自当照做,可当他真的狠心分离出一大段参体后,却惊讶地发现,他本身的灵力虽在源源不断地外泄,却仍有另一股浩然庞大的灵气灌注进他的身体。不过几息功夫,郑参切割下的那截断体便重新生长了出来。
乌南又抱来了仍在襁褓之中的孟良宵。
一见到这孩子,郑榕便得知,这庄子里的变化定是源于他身。由于先前自断了一截本体,对于灵气更为贪求的郑参也发觉了异常。原来正是他们一叶障目,此时才恍然发现,这孩子虽对庄子里灵气索取甚多,反馈出的灵气却更是多上数倍。只是他天生亲土,除非如植物一般扎根地下,便只有绘制阵法,引动地脉,才可感受到这磅礴灵气。
郑三太爷当即便改造了庄内大阵,经由地脉反哺,整座庄子里顿时氤氲开层层雾气,正是灵气浓郁到了实质,几已化为液体。
对于庄子中的众多精怪而言,少庄主孟良宵非但是他们看顾着长大的小辈,还是他们枯燥无味的修行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更是他们修行路上最大的助力,比起与他们有造化大恩的太爷,也可当得起一声再造之恩了。
郑榕面带追忆地讲完这个故事,只余下孟良宵与苏梦枕杨无邪三人面面相觑。
“我是果实里长出来的?”孟良宵眨了眨眼,他虽然也曾幻想过父母是什么模样,心里却实际上并未对所谓的父亲母亲有什么依赖心理。他只以为自己天生如此,并不如何在意与外祖父以外的亲缘,却不料自己根本没有父母。
要说有,也是庄子里那棵大树——孟良宵一想到自己小时候经常在树下玩耍,顿时心生荒谬之感,只觉既想笑又无奈。
“阿宵仍是凡人?”苏梦枕目如寒电,即使知晓郑榕实为妖族,拥有莫大威能,更明白孟良宵身份亦不简单,但他仍无法不为结义兄弟出头。因为他本就是这样,既认定了对方是兄弟,便会尽自己所能替对方着想。
郑榕先是点头回答了孟良宵的疑问,又冲苏梦枕道:“不止苏公子奇怪,就连我们也不知晓,为何由神树所孕育的少庄主会仍是凡人之躯。”他看向面无表情的孟良宵,即便身处榕树本体之中没有化形,仍探出一根枝条在他头顶轻轻拍抚了几下,口中也安慰着,“少庄主无需忧虑,咱们修士并不以血缘论亲,况且那神树是仙人所赐仙种,太爷亲手种下,岂不比寻常血脉传承牵绊更深得多?”
孟良宵眨眨眼睛,并未在身世之谜上过多纠结,却又听郑榕说到了奇怪的话。
“仙人?”孟良宵问:“这世上真有仙人?”只是他才问完,便觉得自己问得好笑。连妖怪修士都有了,便是有仙人又如何?于是他摇头示意郑榕不必再说,又追问道:“刚才那个长得和我一样的,是什么?”
这回神色为妙,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的人反倒成了郑榕。他苦笑一声,心中罕见地腹诽了太爷一句,埋怨他给自己交托了一桩苦差事,才叹道:“是灵气化体,您体质特殊,除非灵气体与您合一,融入您体内,方可长大。”
与牵挂兄弟的苏梦枕不同,得知中神无碍后,更热衷于情报的杨无邪正听得津津有味,却见孟良宵眉头一挑,疑惑道:“灵气合一,你们从哪儿找来这么多与我同源之人?”
郑榕尴尬地笑了笑,硬着头皮道:“这些灵气体容器,俱是您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