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愁最终还是上了那辆马车。
马车内宽敞、舒适, 车厢内铺满了正热烈开放的鲜花,花朵织就的摊子上,更端坐着一位亭亭玉立、高贵出尘的少女。
但吸引厉愁的绝非这些东西, 正相反, 他一登上马车, 便规规矩矩地坐在车中一角,近乎蜷缩着自己的身体, 不去沾染这车中任何一样不属于他的东西。
上官丹凤的眼睛既黑又亮,她虽然暗恨剑客不懂风情, 却又觉得,正是这样的男人, 才更能使她燃起征服欲。她眸子中的柔波几乎能滴出水来, 清冷的声音在花簇映衬下也显得娇嫩欲滴, “厉大侠,你为什么不肯坐过来一点?”她信手拈起一朵花, 纤白如青葱的手指仔细捻过花瓣, 垂眸一笑,“莫非你在紧张?”
厉愁冷笑一声, 反问道:“你真是丹凤公主不成?”
上官丹凤俏脸一寒, “我不懂阁下的意思。”
厉愁轻蔑地望她一眼,“你的做派,倒与我想象中的公主相差甚远。”说罢,他目光在上官丹凤细白的脖颈上扫过,“我也很想试试, 公主的脖子是不是要比寻常人更硬一些。”
而后, 无论上官丹凤是羞愤恼怒, 还是气急败坏, 厉愁都不再出声了。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角落,擦拭着自己的佩剑。
这柄剑是他幼时意外所得,陪伴他成长几乎二十载岁月。他出道前,曾听闻六分半堂的总瓢把子雷损使一柄名为“不应”的宝刀,宝刀在手,便能燃起操刀者的全副神魂,比起“宝刀”,更像一柄“魔刀”。
厉愁时而在想,或许他的宝剑,也是一柄“魔剑”。
时下有神物自晦的说法,厉愁的剑却颇为高调。它颜色澄亮,剑身碧青且带有放血凹槽,剑柄湛蓝,其上镶嵌一枚同色宝石。厉愁自幼身体柔弱,但每当他握起剑柄时,他都会不可抑制地平静下来。
或许还会咳嗽,或许身体还会传来撕裂般的苦痛,但每每执剑,剑身染血,厉愁的精神都会愈加振奋。
它似乎在通过饮血的方式,将从他人处汲取来的生命力反哺给它身体虚弱的主人。
脸色苍白、身材消瘦、嘴唇黯淡、腮边隐隐透出青紫色,这一切无不展示着厉愁糟糕的身体状况。
可厉愁却从未让任何人得知过,此刻的他,已比往昔要健康上许多。
厉愁长在山野,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从不轻易将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告知他人。他尚且只有十二三岁时,便已经因为病痛无法下床起身了。也正是在那时,一位匪徒闯入了他的小屋,取走了他的所有银两食物,更准备斩草除根,将他杀死当场。
厉愁隐而不发,在被匪徒一刀捅入肚腹时,一剑刺穿了匪徒的咽喉。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还是个病弱少年的厉愁伤病交加,在杀人后便失去意识,昏死了过去。
等他自无穷无尽的疼痛折磨中苏醒过来时,厉愁却意外地发现,他腹内依旧又饿又疼,但那刺入他体内的刀、几乎贯穿他身体的伤势俱都不翼而飞。
流了满地的血液不见踪影,只有那柄湛蓝色的宝剑躺在他身侧,剑身上暗红色的血槽在月光与乌云的翳影下,正散发出不祥的幽光。
厉愁虽然在很多时候因为病症的折磨觉得生不如死,却并非求死之人。可人在江湖,往往身不由己。他当然不是生来强大、全能之人,一身剑术也是习自山间野兽、广阔自然。在旷野上、武林中,他也受过许多伤。
有小伤、大伤,亦不乏致命伤。
但只要他出剑伤人、出剑杀人,他必然会活下来。无论是奄奄一息,还是苟延残喘,至少他一直活着。
他与这柄“魔剑”之间,似乎已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共生关系。
厉愁有预感,或许剑断的那一日,就是他寿命终结的那一天。
他坐在角落,擦拭着剑身,目光逐渐清明起来。
剑仍是剑。
剑只是剑。
剑当然不会动,不会发出声响。
厉愁却分明听到了剑的声音。它锐意进取,只想与强者对敌,它寂寞孤高,想要拥有一个同样水准的对手。它在催促,催促厉愁快些、再快些。
无论是斩杀对手的性命,抑或是为对手所杀。
快了,厉愁在心里对剑说。
珠光宝气阁不负齐名,确实珠光宝气。
哪怕此时已近傍晚,外界难得一见的硕大明珠点缀水阁四角,在暖黄的灯烛映照下,熠熠生辉。
已近四月,纱窗支起,微风送来了缕缕新叶荷香。这水阁的建设很有一些巧思,纵然时下正处于一个关窗子嫌闷,开窗子又嫌凉的尴尬时节,这纱窗半遮半掩下,清风徐来,也只让人觉得清爽。
厉愁随着侍从进来的一瞬,便只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如雪,脸色莹润白皙,气质清冷如云端仙人的人。
一个剑客。
酒筵摆在水阁里,四面盛景雅致怡人。席间有名震山西的珠光宝气阁阁主阎铁珊阎老板、有声名赫赫的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但厉愁一眼望去,仍只能瞧见那位陌生的剑客。
他们从未见过,厉愁却已知晓了他是谁。
正如叶孤城也没有见过厉愁,但看到他的第一面起,便知晓这个脸色苍白、面含病容的人,定是厉愁。
阎铁珊已站起了身,迎向厉愁,亲切地招呼着,“厉公子,俺久仰你的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了!”他声音又尖又细,说话的腔调却在极力压低压粗,“昔日里你单枪匹马挑战苏公子的故事,可都在咱们山西传遍了。”
厉愁人并不如外表那般冷傲,也并未纠正他话中的错误——毕竟时至今日,人尽皆知,他与苏公子那一战并非挑战,而是刺杀。
厉愁想起数日前狄飞惊曾交代叮嘱过的话,不失礼数,“大老板之名,我也听过。”说罢,他露出怀念神色,果然惹得阎铁珊侧目,“俺是个粗人,这名声也不怎么拿得出手。”
剑客却摇了摇头,“我是从老人庄听到大老板的名声的。”
这句话刚说完,席间觥筹言谈之语、歌舞靡靡之声均在刹那静止,就连叶孤城也不能免俗地望了过来。
阎铁珊瞪大眼睛,一张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极严肃的神情,他一边试图拉下脸,一边又忍不住翘起嘴角,最终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压制住心头得意后,才笑着问道:“愿闻其详。”
“老人庄的管事说,自珠光宝气阁铺子里采买的珠宝质量上乘,可见你大老板是个实在的生意人。”这随口之言形似客套多过夸赞,可正因出自老人庄管事之口,又经由厉愁转述,当下便具备了无上荣光。阎铁珊听了面色红润,只连连摇手,“俺大老粗旁的不值一提,只这诚信经营,还是有一点声誉的。”
寒暄过后,厉愁自顾来到叶孤城身边坐下。
好奇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叶孤城忽然道:“我听过你的剑。”
厉愁微微颔首,“我也听闻过城主的天外飞仙。”
“你想看一看天外飞仙?”叶孤城问。
厉愁笃定道:“是。”
叶孤城一向冷清,此刻却嘴角微翘。对于剑客而言,没有什么夸赞能比得上心中对手对于自己剑法的推崇。厉愁神色认真,显然也知晓若是得见天外飞仙,生死便再难由己,可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仍旧想要一观白云城主的一剑。
朝闻道,夕死可矣。
叶孤城于厉愁而言,是一位强敌。
厉愁对叶孤城来说,也是如此。
当下叶孤城也投桃报李,肃然道:“今夜子正,在此论剑。”
他说得极为笃定,彰显了讲话之人的极度自信,更令人能够感知他平日里定是身居高位。厉愁点了点头,不去看满桌餐食,只取出一支玉白牙箸,发呆取乐似的坐在一旁,自顾自挽起剑花来。
厉愁本就不爱讲话,对待一桌陌生人时更是无话可说。叶孤城见他不言不语,只自己用筷子作剑自娱自乐,十足一副剑痴做派,也取了一支筷子,两人遂以单手当剑客,以双筷作剑,不多会儿便激战在了一块儿。
他们这桌上仍有许多使剑之人,见他们在餐桌上比剑,只当他们是见着了难得一遇的对手,一时技痒,多露出会心微笑来。只有苏少英这般跟着师父独孤一鹤来探访熟人的少年剑客从这过往剑招中看出了些门道,当即告了罪,也挤到他们身边,静静观看了起来。
电光石火间,几十招剑招化简为繁,在桌面上交错。厉愁忽而抬起头,与同时看向他的叶孤城对视一眼,俱收回筷子,停止了笔试。
“哎……”苏少英好奇地问:“怎么停下了?还没分出来胜负呢!”
厉愁与叶孤城却无一人答话,只静静望向水阁入口处,果然片刻功夫,香风袭来,在珠光宝气阁总管霍天青的陪伴下,一位赛雪欺霜、身着黑衣的绝色女子走了进来。
她一走近,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位高贵美丽的女子先后睨了阎铁珊和独孤一鹤一眼——这两位鼎鼎有名的江湖人似乎也折服于她的美丽,在她的目光中错开视线,不敢正眼去瞧她。
她身处珠光宝气阁内的水阁中,身后跟着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脸上擦着珠光宝气阁旗下铺子内卖得最好的胭脂水粉,姿态高傲,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又像极了珠光宝气阁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