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米贵, 居大不易。
即使当朝首府已是汴京,这话也适用。
京城卧虎藏龙、能人辈出。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想要过得好, 就要崭露头角。而想要崭露头角,除了要拥有能人所不能的过人之处外, 还要看这个人的运道。
王小石便是到京城碰运气的人。
他与在黄鹤楼前结识的白愁飞一道,来京城碰运气。
人生总在别离,起初他与另外三人在汉水为伴, 再到三人同行, 直至京师,只剩下他与白愁飞。
一个有本事的王小石与白愁飞。
一个不得志的王小石与白愁飞。
他们到了京城一月有余, 一同被这个地方的人排斥、一同踌躇满志、一同失意潦倒, 直到现在, 一同在市集摊子上卖字画。
王小石也在回春堂替人接骨疗伤,他有着一手不错的治跌打损伤的法子,等照看完伤者, 便回到摊子上,和白愁飞一起卖字画。无名小卒的字画只得贱卖,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他们不但贱卖,还得叫卖。
这一日, 他们正准备收摊修歇, 便听到一个温柔和气的声音问他们:“这画儿都是你们自己画的吗?”
王小石抬起头, 只见四位袅袅娜娜的美丽女郎正聚在一处,观赏着他们的字画。
七岁便开始谈恋爱, 拥有丰富失恋经验的王小石一时痴了。
因为他发现她们每一个都这样美, 且这样独一无二。
她们从头到脚, 无一处不美,自发簪到绣鞋,无一处不透着精巧雅致。
更何况她们的特别,绝不止在外表的美丽,更在于她们的神秘。
甫一见面,王小石便能知晓她们的神秘。
似这样年轻漂亮的女郎,竟还拥有极高明的功夫在身。
香风与和气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一个先来,但这脚步声、吐纳声,俱像是同一个人发出似的。
江湖上不乏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能做到心意相通、步伐一致,可似这四位女郎这般,高矮胖瘦外形模样俱不相同,还能这般默契的,王小石还是头一回见到。
别说见到,就连听也未曾听过。
但他绝不会忘记自己此刻正在做生意。
尤其这份生意,关系到他们明日吃什么的时候。
于是王小石顾不上这四位女郎究竟姓甚名谁,更顾不上欣赏她们的绰约风姿,只回答道:“是。”
这四位女郎中为首的那位便道:“那便烦请您将摊上的字画都包起来。”
她说话时语气自如,表情自然,似乎在讲着什么理所应当的事。白愁飞的画极具气派,售价又低,来往光顾者不少,但如她这般,一来便要求他们将全部字画打包好的却还是头一遭。字画虽不算贵,但摊子上的字画却不算少。若给其余人选择,旁人势必会将这些钱财用于购买一副更好的——至少是名人名作,而不会选择无名小卒的作品。
白愁飞英俊、傲岸,他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
这天竟这样蓝、这样高。
于是他的心情也微霁,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何要买这么多字画?”
那女郎笑得鲜活极了,她纤纤手指在其中一卷画轴上轻点,笑道:“因为有个人看了你们的字画三眼。”
“三眼?”王小石颇为不解,“什么人、又是在哪儿看了三眼?”
女郎朝他眨了眨眼睛,待瞧见王小石脸色发红,才说道:“我家主人今早乘车路过你们的摊子时,视线在你们的摊子上停留了三息。”她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竟只是这个原因,便要将他们的字画全部买下来。
白愁飞忽然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问道:“你们的主人又是谁?”
然后他便看见,这四位美丽妖娆的女郎同时露出了神往的神情,她们仿佛在惦记着这世上最值得她们挂念的人,又仿佛在回忆掌控着她们人生的神,于是还是为首的那位答道:“我们的主人自然是老人庄的话事人,长生侯府的孟小侯爷。”
……
好雨知时节。春季的雨非但代表了冬季的离去,也代表了生命的起始。这是一个适合花树生长、草木萌芽的日子,却也是个适合清算叛徒的日子。
孟良宵依旧穿着一身黑袍,轻车熟路地绕进一条小路,穿过窄仄偏僻的胡同,又走了一段,发现了他要找的人——除了苏公子,又有什么人能让孟小侯爷在这样的雨天亲自寻找?
穿着杏色衣袍的苏梦枕正站在一旁的破庙檐下躲雨,茶花站在他身后,师无愧在稍远的庙宇另一角向外张望,沃夫子则已先进了庙中探看内部情况。
屋檐下除了苏梦枕和茶花,还有两个看上去有些眼熟的年轻人——以孟良宵的年龄称呼他们做年轻人有些不妥,但他乐意这样叫,于是便还将他们叫做年轻人。此外,还有一位瘦弱矮小、披着蓑衣的老翁。这老翁干净、硬朗,衣着老旧却不肮脏,但即使他外表再体面,仍不能掩饰他正孤身在这场寒凉的春雨中发颤的事实。
孟良宵不喜欢老人庄之外的老者,因为出了庄,他遇到的头一个老人家便是乔装后的公孙兰,这令他难免想起自己曾经险些亏损的二十三文钱。
于是他撑着伞,毫不客气地挤到了那处本就不宽的可以遮挡雨水的破旧屋檐下。茶花正盯着细密的春雨出神,那两位面熟的年轻人正与苏梦枕横站成一排避雨,孟良宵一出现,便很不客气地挤开了其中一位更显年轻的,站定在了苏梦枕的身边。
王小石诧异地望了面前的黑袍人一眼,他年轻俊秀,本领大,才志高,脾气却意外地并不算坏。于是他虽被这陌生人挤进了雨幕里,却并不生气,反倒很好奇,“你已经撑了伞,为什么还要躲雨?”
然后他便看见那黑袍人将伞递给了那位面含病容的公子,又将头转向他,问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撑了伞?”他的话说的委实不客气,但王小石仍没有生气,他反而还笑了,因为他已认定,这黑袍人心性并不坏——在这样的大雨里,能够将遮雨的伞让给他人,无论他们是否相识,这都不是一个坏人能做出来的事。
茶花不瞎,自然也看见了郑中神。他虽然好奇这位神秘的中神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却还是主动靠了过去,伸手接过苏梦枕手中的伞,像一只忠诚的猎犬守护着它的主人一样,高高举起伞替苏梦枕尽量挡住透寒的风雨。
王小石忽然叹息一声,“这雨真大,可惜我们没有伞。”
白愁飞抬头望天,他叹气的地方却在于,“只可惜没有人替我们撑伞。”
苏梦枕看向他们。他眼睛看着白愁飞与王小石,口中的话却关切着那位不住颤抖的老翁,“这样的雨天独行,那老者也太可怜些。”
茶花听了他的话,遂举着他头顶遮蔽风雨的那把伞走向老翁,将伞递给了那位穿着蓑衣、却仍难挡霏雨寒凉的老人。
孟良宵遮挡在黑袍兜帽下的脸孔闪过一丝莫名情绪,他撇了撇嘴,强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侧过身去,不无讥讽地笑道:“这下好了,所有人都淋了雨,都湿透了。”他还要再说话,苏梦枕已重重咳了起来。他脸肌上的所有线条都随着这阵急咳而颤抖起来,不过片刻,竟咳得蜷起身子,只顾得上用手中的帕子紧紧捂住嘴。
他一咳嗽,顿时便吸引了这废墟下躲雨的所有人的目光。
王小石更感惊讶了,他实在没想到这位瞧起来病恹恹的公子竟病得这样重。
过了一会儿,苏梦枕方止住咳嗽,他速度极快地将帕子塞回袖中,瞥了一眼孟良宵,实话实说起来,“我现在没力气与你斗嘴。”孟良宵嗤笑一声,毫不客气,“你有力气发善心、做好人,有力气淋雨,却没力气和我打嘴仗了?”口中这样说着,却还是轻叹一声,伸手搭在苏梦枕肩头,不过一瞬又收回了手。
他做得轻易,其余人却都瞪大了眼。
只因在众人眼中,这位神秘的黑衣人只是轻轻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了病公子的肩膀上,这位浑身湿透了的病公子身上的雨水便被蒸发了个干净,干爽非常。雨仍在下,绵绵雨丝却似乎故意避开了公子,让他仍旧在雨中的世界中拥有一块干燥、温暖的天地。
黑衣人的内力之强劲,造诣之精妙,属实令人惊叹。
苏梦枕也微微怔了一下。他虽也能做到用内功蒸干水分,却并不愿意耗费力气,因为在他看来,他的每一分力气都要用到合适的地方去。况且做到这一步不算难,但在后续仍旧令雨水无法近身,却实属不易。
因着孟良宵突然显露的这一手,屋檐下的几人陷入了沉寂。本站在破庙另一侧、生着黑白阴阳脸的师无愧忽而打破了宁静,低声唤道:“公子。”他脸上表情凝重,更显他一张脸上黑的那半更黑,白的那半更白。
苏梦枕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喜意,又很快隐去,不动声色地看了孟良宵一眼,问道:“来了?”师无愧转过身来,肯定道:“是花无错的脚步声,”说着,他面色古怪、有些犹疑地道:“他手里似乎还拖着什么东西。”
白愁飞和王小石更加诧异。
京城实在卧虎藏龙——不过躲雨的功夫,他们便见到了一位内力远超他们的人,又发现了一位耳力过人的人,更遑论他们隐隐拱卫在中央的那位病公子。这两个年轻人忍不住猜想起来,这位公子又是个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