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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是人是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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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个人,无论他的过去有多威名赫赫、他的未来有多前途无量,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也始终是现在。

傅闲云也是人,他当然也是如此。

不过他更看重现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没有过去,也不曾展望过未来。

在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他似乎已经存活了许久,可当他按照朦胧的记忆去按图索骥时,他所到之处,也不过是闻所未闻的陌生人。他已不晓得自己是何方人士、哪年出生,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闲云”这个名字,也是他躺在树下,百无聊赖地观天望月时,被一朵闲适的云彩所吸引而得来的。至于姓氏——傅闲云走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事——他曾幻想自己能凭虚御风,便自巍峨泰山顶峰一跃而下,摔了个鼻青脸肿,整整躺了三年。他还以为自己力大无穷,于是找了份纤夫的工作,整日里拉着纤绳,嘿咻嘿咻地在河道里劳作。他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活得太辛苦,于是不再劳动,转而去街上要饭,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其余瘦弱的乞丐大多挤不过他,便冲他骂娘。

傅闲云从不委屈自己,于是旁人骂他没有印象的娘,他就要骂别人的爹。后来,他干脆便给自己取名叫爹闲云,想着等老了以后,别人难免是要叫他老爹的。之后他又在市井里厮混,胡乱听了些之乎者也的学问,久而久之便觉得自己的名字不雅,于是遂改爹为傅,再盛装打扮,果然,往日里将他视作尘埃的人都改口称他先生、公子了。

不过一件衣衫、一个名字,竟有这般改变。

傅闲云觉得实在有趣,越发如鱼得水,成日混在人堆里,从东海走到西疆,从昆仑来到岭南,做得了金尊玉贵的上等人,也做得了低入尘埃里的山野客。

时间流逝着,他的生命也跟着流逝。

他已记不清他到底为何而出行。

在外奔波久了,人总是要回家的。无论那个家贫贱还是富贵,无论家中有没有人等待自己,哪怕在战乱中已家破人亡,人至少也该有个故乡,有个念想。

——那么他的家呢?

天下之大,无他不可去之处。

天下之大,无他可归返之所。

旭日东升、百川入海、寒冬酷暑、生死轮回,这岂非世间最平凡的规律?傅闲云浑浑噩噩,却犹有所感。

他定是在追求什么东西。

哪怕他已忘了这个目标,哪怕他已忘了自己,可存在于他心中的,坚定起信念时的那份心情,却残留在他的心底。

是一往无前的、不惧险阻的,是无所畏惧的、至死不悔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觉醒来,傅闲云的脑子里竟只能记起近两年发生的事了。

他像行尸走肉,行走于苍茫大地,饿了渴了便饮山泉露水,累了乏了便以天地为席。但即使这些,也不是时刻都有的。有东西吃时,他便竭尽所能地吃,饿肚子时,他便数十日不曾进食。

他疲惫地活着,心却比身体更疲惫,他时常想,干脆死了吧,一了百了。

于是他便死了。

可当他又从泥泞中爬出,又从乱坟地里苏醒,他又觉得,死亡太过困难。

活不得,死不了,于是他只好随波逐流,按着记忆继续走。有时当他踏上一片土地,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熟悉感。但更多时候他走到一半,便已忘记自己要去向何方。

不知从何时起,众生在他心中也有了区别。

曾经扑咬啃食他手臂的山君乖巧地驮他越过丛林,他从一双圆睁虎目中竟见到了人的情绪。一匹肠子抛洒了一地的独狼瘫在地上苟延残喘,他感叹一声“可怜”,这狼便不再挣扎,沉沉睡去。

曾经将他拐进胡同,打断他手脚让他乞讨的莽汉竟在一个黑夜里被众多乞丐包围,他们用残存的肢体去撕扯他,被削去四肢,像一根圆钝棍子一般的那个更是张开嘴,像一只野兽一般扑咬着莽汉的血肉。

他似有所感,若有所悟,直到有人递给他一碗粥。

这位公子笑得很温和,不顾他的脏臭,将一摊烂泥般的他从人群中扶起,不但让人喂他喝粥,还悄悄将散碎的铜板银钱塞进了他的手里。

傅闲云想,大概是他看上去足够可怜。

第二日,那公子仍然来了。

他照例布施,一碗清粥又来到傅闲云面前,他打翻粥碗,指着公子的鼻子骂他伪善、虚伪,骂他为富不仁。

公子听了并不反驳,只是令人给他摔碗时被烫伤的手臂涂上了药膏,又亲自蹲下身子捡起了碗,迎着微微日光对他说道:“粮食不易,无论如何,你不该打翻这碗粥。”

一连数天,公子日日都来。

他是穷苦百姓眼中的圣人,却依旧温和、有礼、真诚地询问大伙儿愿不愿意跟他回家做工,好养活自己。

傅闲云也去了。

那公子竟还记得他,在他领取薪水的时候甚至对他笑了笑,他生命中的苦难仿佛在那一瞬便被驱散,他污浊不堪的心灵,竟也在刹那被重新濯洗荡涤,于是他向公子拜了又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傅闲云想,他好像找到了什么。

这绝非答案,却已足够接近。

在离开前,他去了公子家的粮仓,待他离开,这堆积了一半的粮仓便被填满。

他感到自己空洞的内心,似乎也正在被填满。

傅闲云做工时经常听到公子念书,曾有一篇言“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又听闻“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

这些于傅闲云而言本无触动,可他反正无事要做,于是便跟着照做,日行善事,修习己身。渐渐地又大半载过去,他竟能迷迷糊糊想起三四年前的种种情形了——这对于他时常只能短暂储存的记忆而言,实在难得。

他已忘了最初目的,只想行善事,不追前因,不求后果。

云霞渐渐变得松软香甜,服食天际紫气更是令他飘飘欲仙,风雪变得调皮可爱,雷霆更是温柔可亲。

傅闲云仍旧迷惘,他仍旧没有过去,不晓未来。

可他分明发觉,他已牢牢把握住了现在。

行他所想,求他所需,去他所想去之处,寻他所想要之物,每日醒来,只觉神清气爽,每夜睡去,都觉分外安心。

一个隐约的猜测跃然至傅闲云心间。

傅闲云左想右想,抓耳挠腮,终于明悟。

这岂非就是大自在。

朝云渺渺,彩霞兮兮,他沐浴在风中雨里,仙鹤在他身旁齐舞,忽然间,他便记起来了。

不是前尘旧事,不是年少立志,不是往昔辉煌,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念想,一个平平淡淡的执念。

在他漩涡般的记忆迷宫里,他曾经追逐着漫天星斗,遥望过煌煌大日,他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寻觅过、我走过、我追求过,所以我便得到过。”

仙道、人道、众生之道。

天心、人心、且看己心。

茫然一片的眼睛逐渐清明、乱成一团的思绪慢慢清醒,傅闲云一手斩断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哈哈笑着大步向前走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正策马同行——傅闲云傅道长的驴子也和两匹高头齐头大马并进。

陆小凤与花满楼对视一眼,他实在太好奇了,于是扯着嗓子呼唤起倒骑在毛驴身上,正仰躺着打盹的傅道长,“道长,道长,你的驴怎么跑得这么快?”

傅道长揉揉脸,躺在毛驴的背上,嬉笑起来,“因为它是头好驴。”

他说着,从驴背上一跃而起,单脚站立在这毛驴脑袋上方,弯下腰,伸长双手去捉毛驴两只耳朵,毛驴“欧啊欧啊”地叫唤着,四条腿却不曾停歇,蹄下生风,驮着他向前冲去。

驴子自两匹马旁越过,刚要再度奔行,嘴套缰绳便被傅道长一把扯住,只听道长说:“你这驴儿忒不禁夸,莫非你以为跑赢了马儿便能当马,便可不再做驴?”

花满楼自后方打量着这匹平平无奇却脚力奇快的驴子,便听好友再问:“道长和驴儿说这些,它竟也能听得懂人言吗?”

花满楼微微一笑,心想万物有灵,傅道长神异非常,便是能叫毛驴听懂人话也并非不可能。

傅道长却摇头晃脑起来,“非也非也,陆公子啊,你又怎知道我这驴儿便是真驴?”

陆小凤笑笑,立时顺嘴道:“不是驴儿,还是人不成?”

傅道长又一揪毛驴耳朵,伸手拍了拍毛驴毛茸茸的头,见驴子逐渐将步伐调整至与马儿一致,才满意地松开手,回答起陆小凤的问题,“驴儿驮我,我也驮它,是人是驴,又有什么分别?”

说罢他竟从驴背上翻身一跃而下,一手抓住驴子两只后蹄,也不见他如何用力,便真将毛驴负在了背上,和骏马奔驰在一起。

陆小凤被诙谐的道长惹得刚要大笑,却看见挚友变了脸色,于是顺着花满楼视线望去,只见道长背上驮着的那头毛驴,正双目含泪,死死地盯着自己。

陆小凤心头一跳。

那驴子的视线太悲切,情感太真挚,实在匪夷所思。陆小凤慌忙垂下眼,竟不敢与一只畜生对视了。

花满楼看了陆小凤一眼,只觉得他和自己已想到了一处去。

驴儿真有这般灵性?

傅道长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驴儿——到底是人,还是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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